徐越卿在京中没什么熟人,身上也没带银钱,一怒之下冲出长孙府自然是没什么去处的,游荡半日,正巧被出门替父兄沽酒的周复碰到,见她面色不悦还分她一壶好酒。
徐越卿实在烦闷,也不推辞,只说他日偿还便带着酒找了个僻静处独饮消遣罢了,待天色完全暗下去才慢悠悠回长孙府,见大门紧闭还以为徐沃见自己不在先行回去了、长孙畏已然休息,遂十分放心地翻墙进院。
月溶小居灯火悠悠,徐越卿也未放在心上。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当房门开启、与徐巍那张极其相似却又年轻许多的方正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徐越卿第一次真的后悔自己下山。
“深夜不归、翻墙入宅,这就是青微山教你的规矩?”徐沃如今刚过三十正值壮年,虽不习武却身子健壮魁梧,衣衫虽不华贵却整净素洁,皮相与徐越卿也有三四分相似,只看表象的确也是位端肃仪美的公子。
徐越卿没搭理他,对着外头喊:“来人,送客。”一晃多年,徐沃是更似其父了,口气一模一样,真烦。
徐沃闻她一身酒味,语气更加严厉:“她们不会进来的。你喝酒了?”这妹妹少小离家,对父亲有怨恨是自然,江湖人带大的孩子果然莽失些。
“有什么事就说。”饮酒口渴,徐越卿自顾自坐下给自己倒上一杯茶。
徐沃也坐了下来,语气和软许多:“你怎么下山也不回家、独自来了京城?这些年,父母很是想你。”
徐越卿心里嗤笑,徐巍夫妻想自己?十几年一封信也没有,也不见一个徐家人上山看过自己。
“我知你这些年不易,一个女儿家成日舞刀弄剑必然辛苦,可你也不能怪父亲,他要保你便保不住徐家,为我们一家周全平安也只能委屈你。爹爹对不住你,大哥也对不住你,好在当年爹爹让你和路明州一起上山,你不必丢性命、徐家也能暂时安稳。”
他的这番话,徐越卿是入耳不入心,除了笑也不知道做什么,如果自己是做错事情、触犯律法,那么自己也不求徐巍保护,自己死了也就死了绝不连累家人,可自己又没做错,徐巍也不曾想过保全自己,徐沃这番话倒像是徐巍求着路明州带自己上山远离京中纷争一般,实在可笑。
徐沃紧盯徐越卿面平如水,继续道:“徐家这十几年安稳是父亲苦心经营得来,如今圣上垂帘召父亲回京,这徐家要更安稳方能在风云动荡的京中立足。你不在家中长大,却也是徐家儿女,别因江湖上的草莽气给家中添麻烦。你明白吗?”
也不知堆云是否故意为之,屋内烛火昏暗,窗户也未曾关上,夜间稍有风动便吹着烛光扑朔,费眼得很。
徐越卿又是抿口茶水,敷衍应和一声:“不明白。”
“徐家是世家,在京中靠的也不是谁的权势。长孙大人替徐家平反终究是圣上的意思,你不可与之太过亲近,圣上安排的宅子已经布置好了,明日收拾收拾同我过去一起住下吧,其他等父亲母亲他们到京中再议。此后便在家中住下,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叫父母替你相看相看、为你择婿了。”这院子虽拨给徐越卿住,但到底是长孙畏的地方,在人家地界上说人坏话自然也要小声些。
徐沃说了这许多,徐越卿轻轻一句“我不愿意”便回绝了。
“徐越卿,这是爹爹的意思。你在山上数年与路明州习得这样坏的脾气,以后要改。”
自徐沃进门始,句句苛责自己随心所欲,若仅是如此,徐越卿根本不会动怒,评判自己不要紧,他徐沃说教自己还连坐到路明州头上,她如何能忍。
“徐大公子怕是听不懂我说话,我说了我不愿意,我不想回徐家。你莫会错意,我是厌恶徐家,可事情也过了十来年了,我早已不在意徐家,也不当徐家是我的家了。你既代徐巍来长孙府劝我,那也该知道我本就是江湖里来的,不是徐家的人。他徐巍,生而不养,何以为父?十几年不见人影,这时候来充父亲、来做我的主,他凭什么?当年怎么不和李犀耍这个威风?若真不想卷进来,为什么要回来?你蠢,他可不蠢!他是贪得无厌、沽名钓誉,既要在这漩涡当中争名夺利也要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不染纤尘,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平白叫我恶心!滚蛋!”徐越卿眼前浮起当年徐巍说教自己的狰狞面目。
徐沃手中茶盏被砸个稀碎:“我是你大哥,你口中的‘徐巍’那是你父亲!生养你的是父亲,不是他路明州!”
玉杯精美,置地碎裂后也再难完整,十四年前,徐巍的不作为早就割裂了自己与徐家最深切的联结,此时想要修补已经太迟了。
徐越卿拍案奋起:“你再说他一句!”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话对她奉若明旨,亲爹生而不养无异于遗弃,只不过徐巍并非亲手将自己扔在哪一个小巷当中,他只是冷眼睇视、漠不关心。
路明州诗书刀剑从不吝啬教学,虽性情冷淡却总是有问必答,师姐付蔚自小将自己带大有如亲母,这二位恩情徐越卿是下定决心要以死报之的。
“难不成你还要为他杀了我?”
徐越卿肤色惨白有如鬼魅,面目又是天生的恶人长相,怒气冲头、横眉冷对,可是阴鸷得很:“没什么不可以的。”
“徐越卿!”
“滚!我说了,给我滚!”
这宅子小自然有小的好处,但凡那院里动静大些,长孙畏都能听见。徐越卿身体强健,连骂人都掷地有声,长孙畏连同李筹在房中下棋,听她院里翻天似的吵闹也各自停下手来。
“卿卿这脾气也太坏了,别把你的院子给砸了。”李筹眼睛紧锁棋盘,自己棋路都被长孙畏堵死,再无救活的可能。
长孙畏一心挂念月溶小居,并不在意他的说笑:“她把我这宅子烧了都不要紧。”
徐越卿负气离家的事情,李筹听说了,她闹成这样长孙畏也容忍,除了求贤之外更多的是怜惜。
长孙畏排兵布阵叫卿卿时时记起吴凝、时时谨记锦王之恨,对她自身来说亦是自揭疮疤、反复炮烙。
吴凝之于吴家、徐越卿之于徐家,乃至长孙畏对长孙氏都是一样的,女儿、物品、附属不过是换个名字,用途都是一样——交易。
可她们亦有所不同,吴凝为宗族抛弃落入歹人之人日夜苦恨、徐越卿因缘际会逃了方得自在,长孙畏是不肯服输的,既不是她所求,反之亦如何?
李筹输了棋也不败兴,亲自斟酒送到长孙畏手中,叫她放宽心:“阿慎,卿卿是个别扭的小孩儿,虽易怒却也知分寸,也不至于把你我的家烧了吧。”
“烧了最好,烧了干净,烧了之后太子再也不用背着太子妃来我这儿了。”长孙畏将棋盘上的黑白二子一一分开,放入棋篓。
李筹抓住她的手,不住摩挲:“我何时背过她?我来找你,她是知道的。她的位子本就该你的。”
长孙畏拍开他的手掌:“在我面前你也口不择言,她是代谁受过?要不是你我,她也不至于到如今地步。”自己与李筹为了一己私欲将太多人拉入泥潭、为了自己的身不由己却叫更多人身不由己,可也只能如此。
“吴凝可怜、卿卿可怜、太子妃可怜,你也可怜,人人都可怜,只有我母亲活该?只有我活该?”李筹笑得实在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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