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野的反应在意料之中。 至少,在电话拨过去前,别枝猜到过这个结果。

为了乌楚的事,别枝又拨了一遍。

这一次,手机那头,从接通后挂断变成了直接的忙音。 他拉黑了。

距离那天晚上的决裂,已经过去了一周多的时间,别枝想庚野大概是忘了将她删除,今天的两通电 话反倒是提醒了他。

这样也好。 断得干净彻底,没半点拖泥带水,是他的风格,也是对她最好的结果。

“等周末,你陪我去—趟宏德酒楼,我们问问老板,能不能帮忙吧。”别枝对毛黛宁说。 “好,好啊。” 毛黛宁忙答应,又小心地观察别枝的反应。

女孩打过两通无人接听的电话后,似乎也没有什么情绪显现在脸上。她只是垂下眼,安静地望着手 腕上,那根与白皙反差刺眼的红绳。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什么话都没说,却无端叫人觉着难过。

别枝以为一切都在意料,自己就不会在意的。

白日里工作照日。

晚上回到家,她整理好文档,合上电脑,突然感觉到一阵头晕,下意识用手背试了下额头的温 度。

..…得厉害。

别枝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发烧了。

量过体温,38.9c。 算高烧。不能硬扛,要吃退烧药。

别枝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翻到药,喂下去,然后爬回床上的。

只记得一会儿冷到蜷缩,发抖,一会儿热到呼吸里都像是炭火,浑身的肉与骨都在高烧里疼得厉 害,生理性的眼泪掉进散乱的长发里,被热度蒸干,然后又一次从眼角跌落。

别广平早有了他新的完整的家庭,鹰叶在外地,庚野将她的手机号放进了黑名单里….别枝在烧得朦胧时数着自己的亲人与爱人,然后忽然想起了母亲。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想她了。

直到今夜,在这场叫她身心俱疲的病里,她烧得意识不清地想起那个已经离开了她十几年的,在 记忆里早已面容模糊的女人。想林雪棠在最后六年的人生里,在她被丈夫抛弃、独自与癌症抗衡的那 六年里,她是如何一个人度过的。

一定也很疼吧,比自己绝望得多,所以才会在疼到神志模糊时,那样阴森又恨地瞪着她年幼的女 儿,嘴里呢喃怨恨地念着“都是你”“都怪你”。

如果不是想要生下一个孩子,那她或许会在27岁确诊卵巢癌前,已经作了切除手术。 那样就不会有后面的痛苦。

她给了她生命,恨她也是理所当然。

而别枝呢。 别枝不知道自己可以恨谁。

好像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没做错什么。如果,如果她没有出现过,一切是不是会更好。别枝曾 经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

“妈妈

在高烧与梦魔里疼到蜷缩的女孩,挂着泪痕,在深夜中无意识地喃喃着。 .对不起.

别枝做了个梦,梦见了很久以前,高三上学期的期末。

那天是期末考试的收尾日,上午考完了最后一门。

学期即将结束,但高考的铡刀还悬在头顶,整个高三年级楼里都是一种亢奋又压抑的诡异气氛。 下午的白习课还是要上的,尽管许多学生们的心早就飞出了教室窗外。 别枝是个例外。

高考对于她,更像是个附加项,在每个孩子都在犯愁今天的试卷要怎么带回家的年纪里,她就在 想一些更大的问题,比如死亡,痛苦,和疾病。

确诊和母亲一样的brca1基因突变已经有半年,她转学也有半年,但她还是没能如别广平的原, 做下独自去国外治疗的决定。

她12岁就见过林雪棠如何苟延残喘、被癌症和化疗折磨得不成人形,但还是在徒劳的挣扎里一点 点失去生命。她想不明白,如果一开始死亡就是注定的,那到底为什么还要挣扎,痛苦,自我折磨。 她太怕疼了,她不想去。

那天中午,大概是从舅舅廖文兴那儿得知她学期结束,别广平又给她打了一通电话,催促她做决 定。

.…你阿姨已经联系好了她同学,那边的癌症专家要更经验丰富,你到底为什么不原意去…..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你到底在固执什么?你觉得你舅舅舅妈原意这样一直照 顾你吗..

..…你都快十八了,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怎么比你弟弟还不懂事?”

别枝一直沉默,直到听见那向。 她第一次开口。

“什么?”别广平没听清。

于是女孩藏在阴影里,轻声重复,“他是你儿子,但不是我弟弟。

“你!你听听你整天就胡说什么东西!我是管不了你了!你爱去不去!“ 啪的一声。 电话挂断了。

别枝低头看着,眼前窗外的冬阳透过窗框,在光与阴影之间画下了一道很长的,天堑一样的分割 线。

她知道是自己不懂事。

她只是在发泄。她想问别广平,问他还记不记得,她和现在的别钰一样大的12岁时,她失去了她 的母亲,他曾经的妻子,那个同他在婚礼上郑重地念出过誓词,说无论贫穷还是疾病都不会分离的女 人。

他一定早就忘了。

别枝想着,从角落里起身,她下意识地绕过那片光栅,不忍心踩上去。 她想起了那个在太阳底下有一头灿烂金白的头发的少年。 他像阳光一样张扬,叛逆,无畏,鲜活。 他和她不一样

别枝无处可去,就想去找他。

只是那天不太巧,她没来得及找到庚野,就先撞上了庚野的“对头”。

她记得那个男生,他叫吴茂杰,是个体育特长生。起由似乎是这学期的篮球赛,有一场吴茂杰输 给了庚野,还输得特别惨。那天篮球馆里嘘声一片,被众星捧月的少年站在场中,懒眉骀眼地远远睨 去,朝吴茂杰竖了个拇指,又缓缓转下。

还陪了个冷冽而不屑的笑。

吴茂杰气得像猩猩一样,被几个队友拖着才拉下场。后来似乎又找了庚野几次茬,但无一例外地 以碰壁收场。

两人结怨——准确说,是他对庚野单方面结怨——的最后一根稻草,应该是吴茂杰的女朋友踹了他,转天在校内被传成了和庚野在交往。

尽管庚野那天骑车追着舅妈的车追了一道,到楼下才趁舅妈停车,将别枝拽进了黑的楼道 里。少年黑发被汗意弄得湿潮,低低喘息着,气得嗓音发哑也笑:“我在校门口喊你,你就装没听 到?”

“我连他女朋友是谁都不认识,上哪交往? ..

“再说了,老子还用撬别人墙角?” ..

“你怎么不说话?”

事实是到那一—刻她才被少年松开捂住的下颌,别枝看他得逞的笑,没忍住,抬小腿踹了他—脚。 于是别枝知道是谣传,但吴茂杰显然不知道。 他恨庚野恨得牙根痒痒。

以他为首,几个体育生原本正上楼,一见到别枝下来,就像狗皮膏药似的黏了过来。 别枝心情沉到了极致,谁也没看,就自顾往下走。

“她就是庚野这学期把的新妹啊?”有个离她最近,流里流气的声音先问。 “就她,难搞得很。

“庚野一学期都没搞定,行不行哦。 “有本事你去他面前问喽?三秒不跪算你吊哦。”

“哈哈….

那时候别枝满耳都是别广平的话,还有林雪棠临去世前,在癌症折磨下那张枯槁的脸。 然后换成她自己的,像幻象,在她眼前反复交零

直到吴茂杰忽然绕前,拦在了她去路的楼梯中间。

“噢,原来就是你啊?”大猩猩似的体育生弯腰打量了她两眼,恍然又气恨,“我说庚野那场篮 球赛跟他妈吃了火药一样…

“怎么了哥?”旁边体育生跟过去问。

吴茂杰没好气地笑,拿脸歪着指她:“那天开场前,我就说了句这小姑娘看着就好弄,庚野那眼 神,我还以为他得给我一刀呢。“

“哈哈哈敢情你先惦记人家妹子的,绿人不成反被绿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找操啊?

那些不入耳的聒噪里,别枝手机振动,她垂眸,抬手。屏幕上是别广平发来的消息。 她只看清了最后一句。

..…有病不治,你是不是想落跟林雪棠一个下场!?"

别枝僵滞地望着。

不是“你母亲”,不是“她”,是林雪棠。 不是“结局”,不是“悲剧”,是下场。

别枝那一瞬有些恍惚地眩晕,她在想是不是自己童年时的记忆错乱了,那个温柔地对母亲笑的男 人不是父亲,那个温馨的相爱的婚纱照,是幻觉,是扭曲。

一定是这样,不然他抛弃那个时日无多的妻子时,怎么会走得那么决绝,那么如释重负。

别枝恍惚着,轻嘲地—哂。 不知道是在笑谁。 她侧身,从聒噪的体育生们中间往楼梯下绕。

几人愣住,吴茂木皱眉,—把拎住别枝,迁怒的笑容都狰狞:“谁他妈让你走了,这个目中无人 的样子还真跟庚野一个德行!”

“松手。”别枝浑身都冷,冷得眼睫都抬不起。

吴茂杰和其他几个体育生笑:“你挣扎嘛,挣开了就叫你跑。 ..

别枝想起庚野教她的。

大概是被他教过太多次,肌肉反射之类的,她下意识地学了。 跟着听见吴茂杰的惨叫,和他发怒的咆哮。 他没松开的手变成力,狠狠捶在她肩上。

别枝踉跄向后倒,她抬手想要扶住楼梯扶手,只是在那一刹那。 她突然又想起了林雪棠。

[——有病不治,你是不是想落跟林雪棠一个下场!?]

..

她从小到大的梦魇,她多怕和她一样。

反正都要死,死得痛快点,这样是不是对谁都好。 别枝阖上了眼。“砰,砰,砰…

一瞬死寂的楼道内,女孩纤弱的身影从长楼梯上翻滚下去,像残破的木偶,在棱角间磕碰,无声 着地。

痛意比黑暗先来一步。 意识被湮没进海底。

———

别枝记得清楚。

再睁开眼,她看见了一片黄昏的天,被窗框取景,挂在视线尽头。 晚震烧得灿烂,灿烂得不像个冬天。

而尽头之前,是医院的病床边,少年屈低的清瘦峻挺的背脊,还有修长指骨穿插过,灿白的金发 被釉作油画似的斑斓。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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