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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弘范的帅船十分醒目。

之前,他为了激励士兵作战,放言只要拿下宋军,所有人都可以放肆抢夺。

抢来的人也好,物也好,全都不必上缴,归自己所有。

他现在兑现了诺言,任由属下欢天喜地去瓜分战利品。

原本,帅船里三层外三层,戒备森严,但因为元军都在出击,忙于扫荡宋人船只,四处劫掠,现在倒没什么人。

于谦一路潜入船中,十分顺利地避开了守卫。

他正在思考,偌大一条船,文天祥到底被关在何处。

下一刻,他就看见了张弘范。

张弘范竟然没有去参与外面的掠夺盛宴,而是难掩兴奋之色,在室内来回踱步。

终于灭宋了!

必须做一件大事,好记录他的滔天大功!

张弘范准备效仿他最崇拜的将领霍去病,进行一次勒石记功。

写点什么好呢!

张弘范横扫宋人大军?

不行,听着气势不够。

张弘范今日在此之前杀宋人,诛宋帝,灭宋国?

还是不行,感觉有点啰嗦。

张弘范纠结了半天,也没想好到底要刻什么字,他灵机一动,决定去找文天祥。

他想得很美,文天祥已经被关了这么久,又亲眼看见了宋国的覆灭,现在也该死心,愿意出来为大元效力了吧!

以后,大家都是同僚了。

元世祖忽必烈很欣赏文天祥,让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招降。

没准以后在朝中,他张弘范还要多多仰仗对方呢。

张弘范想了想,拿出两瓶珍藏多年的美酒,又斥退了一些想要跟上的随从,独自去找文天祥。

他一脸傲然,大步走入室内:“文山先生,你今天也看见了,那些南蛮子怎样被我大元铁军摧枯拉朽地毁掉,毫无还手之力。”

“如今江上已无宋船,只剩大元的战舰。”

“你的国家已经灭亡了,现在,你可以加入我们了吧?”

类似这样的话,他每天都要来跟文天祥说上一遍。

但每一次都比不上今天这么志得意满,理直气壮,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里面并没有回应。

青衣丞相倚坐在窗边,凝望着外面的碧海,眸中凝结着深深的痛色。

一动不动,连眉睫也是寂静的,整个人肃穆成一座身披风雪,只影孤身踏入长夜的苍苍青山。

海风吹起他衣袖翻飞,吹动腕上的锁链伶仃相叩,琢玉凤鸣般地震出一声声寥落清响。

狰狞的镣铐横亘在他冷白的手腕上,愈发衬得那只手如此优美,却单薄而脆弱,像是江南林间,烟月疏疏漏下的一片残雪。

但于谦知道,这只手,分明掌握着世间最强大的力量。

这只手,从前独自撑起了大宋江山。

而今,如利剑般制住张弘范,让他恼极恨极,却又忍不住心生敬意。

在未来,这只手还将写下《正气歌,丹心万古同光,激励了连同他在内的后世无数人。

它所掌握的那种力量,叫做信念。

文天祥,就是人间信念不灭的永恒辉光。

张弘范眯眼看了文天祥一会,十分体谅地说:“文山先生心情难过,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还应该快些振作起来,好为大元效力。”

文天祥冷然不应。

张弘范话锋一转,谈起了自己的得意事:“这次来找文山先生呢,主要是为了题字之事。我打算勒石记功,你定然比我有文化,你说,我刻个什么字好?”

“张弘范横扫宋人大军?”

“张弘范今日在此之前杀宋人,诛宋帝,灭宋国?”

“或者是,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

文天祥扫了他一眼,眸中掠过星斗玉碎般的一线寒光:“拿纸笔来。”

张弘范立刻取出纸笔:“你说,我记着。”

文天祥目视着南方,声如檐铁击雪,一字一句道:“长平一坑四十万,秦人欢欣赵人怨。大风扬沙水不流,为楚者乐为汉愁……”

张弘范有点疑惑:“篇幅这么长,是要写记功赋文么?”

不过,他转瞬又觉得挺好,文章越长,越能体现他功劳巨大。

文天祥继续念道:“昨朝南船满厓海,今朝只有北船在。昨夜两边桴鼓鸣,今朝船船鼾睡声……”

张弘范听出了不对,越听脸色越沉。

等听到最后一句“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时,终于忍不住怒斥道:“文天祥!你这写的是什么东西!”

文天祥青衣飘动,啸烈的长风正吹起他的鬓发:“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恸哭,为之诗。”

一滴清泪,顺着他苍白憔悴的侧脸缓缓滴落,灼伤了这一片碧海。

张弘范暴怒,拔剑指着他脖颈:“好一首恸哭诗,你是真不怕死啊!”

文天祥冷声道:“可速杀我!”

他这般态度,倒是让张弘范稍微冷静下来,慢慢收回了剑锋。

文天祥毕竟是元世祖忽必烈点名要的人,让他带回大都,他还没有资格私自处置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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