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摆着本摊开的家训。

卫度让他罚抄家训十遍,但宣纸上只随意落了几个字,干墨的毛笔就被他拿在手中慢悠悠地转圈。

鞭打温滔时,卫陵就想到会触动宫里。

若非有顾忌,他不会留温滔一条命在,真恨不得打死算了!

卫陵又不由回想那时见到的表妹,面对温滔的羞辱,神情是那样的镇静,眼中有显然的厌恶,唯独没有害怕。

一点都不像她这个年岁的姑娘家。

是本性如此?还是以前也碰到过,所以不怕?

可不管是哪种,既是在卫家,他就决不许她被人欺负。

卫陵疑惑地想着。

更甚至于比起温滔,她怕的好似是他的鞭子。也是在看到她惊惧的目光时,他才停下了手。

深夜,晕红的光在眼中一点点沉下去,卫陵泛起困来,慢慢地合上眼。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道轻如微风的声音叫醒。

“三表哥。”

卫陵困倦睁眼,便见是表妹,眸中胆怯。

他揉把眼睛,转头看外头黑魆魆的天,些微诧异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听说你被罚跪祠堂,膳房那边不准给你做吃的,我……我才想给你拿些吃的。”

她的声音低下去,都快听不见了,手中捧着一方绢帕,鼓囊地包着东西。

他问道:“是什么?”

洁白如雪的帕子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整理摆放着栗粉糕,嫩黄酥软的渣散落四周。

她一顿,良久小声道:“兴许来的路上跑地快了,才碎了。”

卫陵看到她的面庞逐渐泛红,捧着糕点的手指也蜷缩起来。

尽管早吃了阿墨悄悄拿来的晚膳,一点不饿,但他犹豫下,还是伸手去提绢帕的角,将糕点拎到面前,笑说:“不碍事,碎了也能吃。”

卫陵捏着凉透的糕点吃着,随手指旁边的蒲团让她坐。

他正吃地有些噎喉咙,听她说:“三表哥,你要抄这个?”

她指了指那放在桌上的卫氏家训。

卫陵顺意点头。

“嗯。”

“那要我帮你抄吗?”她似乎对自己的主动有些难于启齿,头愈发低了。

“若是两个人,很快能抄完。”

其实不必抄,不过是做样子罢了。

但卫陵看着她绞紧无措的手,听到自己道:“好。”

长形矮桌被分两半。他坐在这头咽着过甜的栗粉糕,她则拿起方才自己置在指间转动的毛笔,坐在另边安静地开始抄写。

烛台被放在她的左手边。

灯影憧憧,落在她白皙柔软的面颊,似蒙了一层薄纱,微丰的唇轻抿成好看的弧度,长翘的睫毛也微微颤动着。

像振翅的蝶。卫陵心想。

等好不容易吃完那包点心,他挪到她身旁,隔着些距离,看到纸上的字迹时,有些惊讶。

那字和他的九分相似。

一样的……难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像是回想从前的事,说道:“我小时不喜欢读书,上学堂时常记不住那些诗词,先生就罚我抄写,太多了,我也不愿意,便给些好处让同学代我,也会叮嘱他们写的字迹同我一样。”

语气里有些羞意。

卫陵闻言,先是错愕,接而笑起来,问道:“那这次我让你帮我抄写,你想要什么呢?”

她的神色倏地变得仓皇,连忙道:“三表哥,我什么都不要的。”

笔尖的浓墨滴落,晕染了新写的字。

卫陵没再揶揄她。

他没打算抄这家训,不过是训诫小孩子的把戏。可旁边表妹帮着抄写,他也无聊地挑起一支笔,在另一边写起来。

风从微掩的门隙吹进,他记得两人说了许多话。

从津州的风土,说到那些奇诡的传闻,再是她曾在一望无际的海岸边,见过那些渔民打捞起的怪物,不知叫什么,但都很可怕,蠕动的长脚、透明的身体、比人还要大的鱼……

卫陵从出生起就在京城长大,从未离开这里,至远去过京郊,他颇为兴味地听她说着,那些他不曾见过的事物。

冷冰冰的祠堂里,只有卫家先祖的牌位。

他喜好热闹,原本一个人待在这里觉得有些孤单,可表妹来陪他说话后,他心情好了很多。

倏地,他听她说:“我以后是要回去的。”

笔一下停住,他抬头看她。暖黄的光落在她微低的脸颊,如花眉眼带笑,温柔明媚。

他的心蓦地收紧。

为什么?难道京城不好吗?她一个人,又要回去做什么?

他想问她,不知怎么有些难出口。

门外的风声渐渐大起来,似有枯枝断裂了。

桌上的灯火在晃动,他看到她瑟缩下身子,难言之间,只能起身,要去把门阖上时,那火忽地一跳,“噼啪”爆裂一声,整个祠堂陷入了黑暗。

寒凉冷凝的风彻底吹开了大门,刮过供桌上的诸多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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