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员:伦道夫·卡特
(本章字数8k+)
这之后,6月29日,噩梦又一次发生了,却真正地渗入现实的薄薄幕布,就在朋友的葬礼上。
而在此之前,那深沉的海水尚且未能没过我的胸口。出院以后在家中的那几天里,我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唯恐脚下浑浊的水会在某个不起眼的时刻发难,将我陷落,让我失足落入不可挽回的极渊之水。
我的精神状态愈发地差了。在这数个夜晚,我做过很多梦,而无一例外,是关于那片恐怖至极的魔海的。大多数时候,我会发觉自己身处于深海之下,那墨绿的、仿佛有藻类肆意生长的、霉变污染的水,给我的视角加上了一层滤镜。在这之外,我就像被某种力量拽出了原有的外壳,以一种古怪的、第三者的视角审视自己的躯体,眼睁睁地看着其不断下沉。在近乎静止的时间中,所见的一切都像是固定于画板之上,渗出早已凝固的墨绿汁水,在大而空的背景中,隐隐约约,我有时能够瞥见那些游荡的巨物……我总会在这时醒来,而怦怦乱跳的心脏则告知我这一切都曾在记忆中出没过。甚至,某天我还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变得湿漉漉的,无比粘稠,不知是惊惧的冷汗还是噩梦的余留。
“哎,永和,没事吧,醒醒!”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我回过神,不由得吓了一跳,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浅灰色的天空与深蓝的海平面分割了世界。远方,高大的黑色礁石群肃穆而立,如一个个有着沉默面孔的守墓人,再一低头,两只脚已经淹没在大抵一尺高的海水中了。我笨拙地从松软的海沙中取回我的双足,随即转身。映入眼帘,赵叔正站在那里,他是我工作上的一个前辈,前几年一同调任过来的,平时对我照顾不少。
夕阳跑得远了,此刻正从天底下慢慢收去它最后的光彩,那五色的霞光只余下一小半,深色的滚滚乌云纷纷涌上来了,这天地的变色格外扎眼。这么晚了,不去吃饭,一个人跑到海边,这能怎么解释?
当我一边焦躁地往回走时一边想借口时,出乎我意料的是,赵叔竟也跑了过来。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王,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这确实让人不快,但你也没必要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发泄啊!有事情跟叔说,叔帮你。”
我不由得心里一暖,是啊,赵叔一直都是那么善解人意的,我怎么能给忘了呢?
“还没告诉你,这里的项目,上头下命令,要我们暂时搁置,封存下来保护——说是这么说的——但其实是出了别的事情——和穆要无关。总而言之,我们不必再在这里待上很久了,最多半个月,到时候,好好给自己放个假,精神就会好起来了。”他笑着。
他接着说下去:“对了,穆要的葬礼,虽是耽搁了几天——你知道——海里找人不容易,现在也终于要办起来了,就明天。你要不要去?要知道,他爹娘前几年走了,现在没亲没故的,关系好的就只有你一个了。”
我的心中有所触动。这场噩梦总归是由穆要而起的,关于他的死亡,有那么多的疑点,我绝不相信他会选择自杀。自己若是能查得究竟,也算是告慰穆要的在天之灵了,也许,也能解决现在我身上的问题。
而且,我还通过一些调查到了,穆要曾经和某个有些可疑的人交往过,根据住在附近的几个人的证词——他们都曾经看到,穆要接待过一个高高瘦瘦、穿着灰色大衣的年轻人,他们都不知道这个是谁。或许,穆要进行研究的信息就是他提供的。我甚至在心中大胆地猜想,很有可能,他就是这一事件背后的黑幕。现在穆要死了,他说不定也会去葬礼看看。就算没有,我也可以去那里的其他人那里找些线索。
我有些激动,但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装着平常应付着赵叔后面的谈话。除了一些担心或安慰的话以外。他没有再表示什么。然后,我们就一同回去了。这一夜,我睡得晚,而噩梦仍在。
灰蒙蒙的天空之下,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种极端的压抑肃穆的气氛弥漫在现场,而人们的脸上带着的是一种古怪的神情,明明实实在在的悲哀的事情,也变得异样起来了。
他们戴着一条头巾,身上是大黑的长褂,腰间系着一条又长又阔的整段老白布条做成的一根腰带,既不哭也不交谈,仅仅是沉默着站立着,保持着那种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的脸,像是海岸边一块块耸立排列着的巨石,虽然伫立于海上,而底部早已被侵蚀出空洞。
如果我事先知道自己会碰到什么事情,遇见什么场面,我是绝不会来的,即使这意味着自己可能会被那些噩梦纠缠一生。毕竟,随着岁月的冲洗,梦或许会淡忘,而这里却将那种危险推波助澜。这里实在是太不一样了,我在心里诉说着。
我也试着找一些人交谈,可是他们的反应着实冷淡,仿佛是一群冻结的冰雕,无论我问什么,费力地想从他们身上挤出一点儿有用的线索,他们都只会回答“是”或“哦”这样敷衍的回答,完全看不出任何扩展对话的兴趣,就如同是提线木偶,不做出任何超出控制的回应。
摩挲着双手,我在雨幕中呼出一口热气,化为蒸腾的白雾,飘散于空中。在这苍白黯淡的处所里,时断时续地就传来的阵阵呕哑啁哳的笛声与锣响,将人的整个心都搅乱为一团了。
海岸上,无数海鸥飞起,又落下,再飞起,再落下。摆在它们眼前的是一顿美餐,这群无耻的窃贼、来自天空的苍白清道夫,它们正在尸体上大快朵颐,争抢着要从那腐臭之物上撕扯下属于自己的那份。是的,尸体,不过不必慌张,那绝不是人的——只是某种搁浅的大型鱼类罢了,离得太远,我看不真切。
而更远方,波浪轻轻拍击在崖壁上,那灰蓝色的海面上,徐徐地吹来萧条的冷风,直到这里。空气重而潮湿,像是一大块的慢慢凝固的树脂,渐渐地从树上滑落,从高处坠下来,将底下这群愚昧的小爬虫包裹在粘稠的液体中,逐渐僵硬而不自知。
葬礼的丧乐古怪而又令人熟悉,沉浸于其中,我感到一阵恍惚,同时嘴里不自觉地嘟囔着一连串的音节——nayan’taluo’dala——这发音连结起来正是那衍太落大剌。
在微弱的呼声顺着我的耳道重新通入大脑后,我才惊恐地发现,先前我嘴里嘀咕的竟然是这个不祥的名字。做出了自己控制以外的事情,这绝对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而且还只是因为走神了一小会罢了。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我的脑袋已经被噩梦侵蚀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猛地抬起头来,四周的人,那些形如枯槁的老人,那些肥胖的妇女,那些消瘦的孩童,那些严肃而冷漠的中年男子,无论是谁,此时都一齐转头看向我,盯着我。
是因为我的话被他们听见了吗?我情不自禁这么想。
但他们的眼睛,分明是不带有任何感情的,而且直直地突出,近似于死鱼的眼睛。不知为何,当他们原本的面容在雨水中模糊后,却带给人一种新的印象,就像全部都长了同一张脸,他们是相似的,不仅仅是外表,不仅仅是气质,不仅仅是氛围,而是某种更加深层的熟悉感。
这些异态的现象是难以解释的,我说不出原因,只能低下头,闭上眼,假装这一切不存在,就如那被古今批判的一叶障目之人,掩耳盗铃之人,伪装自己的面容,欺骗自己的内心。我现在就在用这可笑的行为中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受得到,那些依然刺着我灵魂的众多的视线。
我看了看手腕上的钟表,现在是4:20。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我渐渐想起临走时候一个镇上老人的告诫。尽管他已经住了十多年了,可用本地的话来说,他仍是一个外地人。那时候,我其实是不想和他接触的,这一来是不想牵扯进太多外人,二来就是他带给人的印象:他脸上起皱,五官几乎在皱纹中揉在一起,还带着不少的黑色圆斑,显得又老又丑。头发花白,胡子拉碴,带着油腻的感觉,似乎很久没有打理的样子。另外,衣服破旧的他身上还有着一股令人生厌的土烟的呛味。再结合他身上那副神情,活脱脱一个易怒暴躁而刻薄的老头形象,而他的名声也确实不怎么好。然而不承想,他却主动找上了我。
“喂,你站着。”当时,他一看到我,就立马站了起来,驼着背,两条手抱在身后,说道:“你看着像外地来的,怎么,是要去那边吊丧吗?”
“是的,走的那人,是我的朋友,没法看他最后一面,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不顾了。”
他咳了咳嗓子,声音大起来,颇有些威吓的意思在,“无论你和他有什么关系,我都劝你最好别去。我虽然和你一样是外地来的,但毕竟住了这么久,也算是摸索出一些规律。这镇子上怪事不少,闹鬼,巨鱼,雾中传来的钟声,可像这回的,我着实没见过,信老人一句,离远点,那的人都丢了魂,去了准没好事!”
然而,我听了以后却不以为意。这几年由于工作上四处奔波的原因,像这样神神叨叨的老人我见得多了,这种谜语话背后也许有一定的让人意义,但大多数时候,它的本源就是一种错误的认识,是迷信。当然,我的这种盲目这在后来看来是很奇怪的,尤其是在我经历过如此真切的噩梦之后。可不知为何,我那时的确这么想,究竟是什么给予了我自信呢?
无论如何,我那时的确是走了。不再理会这个路边这个古怪的老头,我径直走进了左路口。就算真会发生什么事情,现在也差那一件了。对于我来说,只要能多知道点信息就是值得的了。邻家院子的大树悄然伸出了它的枝条,在风的舞动下,叶片洒落,即将淡去的阳光从叶的缝隙中洒下,在光的闪耀中,无人知道天上的层层加厚的乌色云朵,与那紧随其后的迅捷的雨。我穿行于蜿蜒曲折的小巷,从堪堪容得下肩膀的通道口走出,来到了现在的这个让人后悔至极的地方。
风呼呼地吹去,我的思绪被打断了,抬起头张望,葬礼已经抵达了最后的部分。终于,在众人默默的目光中,随着盖板沉重的一声,犹如古时公堂上拍案定论的一下,无人敢再做出异议。他那被找回的尸首已在棺材之中,用银白的钉子钉上——深入厚重的红色木板。四个人抬着,另有两个抚着后边一头,将棺材贴着送入那佩戴着白色花环的柩车上。随后,车子缓缓启动,向前驶去,而他们跟着,一同消失在路的尽头,一同消失于雨水的模糊中。
没有一个人在意被孤立在原地的我。
真的结束了吗?是的,结束了,我暗自庆幸着,仿佛捡回了一条命似的。该回去了,想着刚才的场面,我仍是有些后怕。鬼知道,继续跟在他们的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现在,纵使一无所获。但至少能够保全自己小小一条性命。
正要撑起伞,却有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是谁?
猛然回过头去,我看见的是一个阴郁的高瘦男子,他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用灰色的格子围巾遮掩着脸,在厚重的衣物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我,以审视的眼光看着他——我注意到的是某些细节,他那瘦得出奇的手臂,骨头的轮廓,更可怖的是那些突出来的难以形容的增生物。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笼罩了我,他令人联想到某种纯粹的黑。我可以向天发誓,我先前绝对没有在吊丧的人中看见过他,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扶着额头,感到阵阵疼痛,还是鼓起毕生的勇气,开口道:“你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
“初次见面,王永和先生。在此,时间有限,我就有话直言吧。你,已经见到那位旧日的神明了吧。”这肯定是一个危险的试探,他都知道些什么,他想诱导我说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我可听不懂!”
“不必装傻,这毫无意义。事实上,我知晓你拿到的那支长笛,知晓你所做的噩梦,知晓你耳边萦绕不停的呢喃,知晓你所遭遇的一切,从始至终都是这样。毋庸置疑,你,已经被选中了。”那个古怪男子大肆谈论着。这肯定是在威胁,在强迫,他故意用些猜测来敲打我,让我好好听从他的话。
“你不是我找上的第一人,在你之前,我选择了你的那位朋友,不过,很可惜,他走得太深了,以至于被迷惑了心灵,功亏一篑。”这肯定是在哄劝我,打一根棒子给一颗糖,不要举手投降!
“那些亘古长存的神,终有一天会苏醒过来,若是放任,世界便将如你见到的壁画中所描绘的那样逐步沉没。而若是要延缓末日的临近,唯有献祭一途可走。”不不,这肯定是假的,完全一派胡言。
“现在,人类世界的命运寄于你一人的选择。”他仍是笑着,看着面目狰狞的我,“另外,一句好心的劝告,不要随便在心里议论我,我都知道。至于是真是假,你不是清楚得很吗?再说一句,不要自欺欺人。”这肯定……我见着这个神秘人拍了拍我,然后指了个手势,“听我讲,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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