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都,王城。

“禀国主,元都周边驿站的术士和护卫已尽数撤回,与其他龙域的朝臣商议之后,决议暂时还是不要召回龙域的好。因此已重新做了安排,多数部署到了其他城外的驿站,剩余的人也至多是在都城外部驻守,详细的名册已放在您的案上”。

早朝上,白城将军正例行向苏承英汇报军务,他清晨时分才刚入都城,戎装未解就进宫上朝,这都城内能有权利,也有胆量这么做的也只有白将军一人。

“这个叫藏冥的人是谁?本王看,只有这一人被召回了都城,还收入了白将军的麾下”。苏承英翻了翻名册,文书之间只有这个名字被单独列了出来,不免让他有些好奇。

“回国主的话,此人并未有什么异于常人的才智,只是元都出事时,他冲在最前面挡住了第一波的浊气,幸亏反应及时,他所在的驿站虽然离元都最近,但大部分的人员都得救了。这个年轻人也因此被浊气侵体,臣带他回来一是给他疗伤,二也算是嘉奖他的勇气。待他伤好之后,臣有意将其收为义子,在臣府中为国主效力,也想请国主恩赐他一官半职”。

白城恭敬地行了一礼,他的右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是当年出城寻找幻琴夫人时,被蛮荒中的野兽所伤。这位无敌将军此生虽然受伤无数,却唯独这道疤痕不是为了他的国家,而是为了他一生的挚爱。幻琴夫人身故后,白城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保家卫国上,愈发骁勇善战,方圆百里都难有妖物胆敢靠近锦都半步,被锦都人称为“战神”。

这道伤疤是他毕生的遗憾,却也成就了他半生的神话。

“恩,这样的将士确实值得嘉奖,等他痊愈之后,本王也该接见他,当面给与赏赐才能彰显本王对他英勇之行的赞许。”苏承英合上名册,扫了一眼殿前的群臣:“各位大臣,还有什么事要禀告的么?”

苏承英的话音刚落,方才还安静肃立的大臣们竟开始互相拉扯,更确切地说是满堂都飘着“有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气氛,他们相互使着眼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苏承英一见这架势,心里倒是好奇占了大半:“本王早就说过,既为都城的谋士,当尽为臣的本分,直言应谏之事,本王也并非不懂得直言逆耳的道理。”

站在最前面的左丞相苏清眼见身边的人都不愿开口,便深吸一口气上前开口道:“国主,并非是微臣们信不过国主的为人,而是微臣们并不愿意也不能插手国主的家室,”苏清扫了一眼身边那些眼神躲躲闪闪的臣子:“请准许老臣此刻不以臣子的身份,而是以叔公的身份进言。”

苏清是苏承英爷爷,前代国主苏令尘的弟弟,是三代辅佐君王的老臣了,论起辈分,苏承英自然是得称呼他一声叔公。

“呵,这么严重,叔公但说无妨。”苏承英笑笑,起身走到殿下,在苏清面前拱手作了一揖:“孙儿洗耳恭听。”

苏清倒是被国主这一大礼弄得有些惶恐,慌忙退了两步,作揖道:“国主成婚至今已逾三年,只是王后一直未诞子嗣,国主夫妻二人恩爱也未曾纳妾,微臣虽然知道国主正值盛年,锦都国力昌盛,百年无虞,但是为了稳定民心,国主不得不应对子嗣早作打算啊!最近事件连连,若能有这么一件大喜事,对子民们也是一种安抚啊。”

“哈哈哈哈,叔父言重了,本王的子嗣可没那么大本事。”苏承英心想,好家伙,敢情是合起伙儿来催生啊。脸上倒是不动声色,环顾一圈又道:“本王知道各位大人也是心系锦都,诚心祈愿锦都的千秋万代,但是哪,还请各位大人在议论本王家事时小声点,要是被本王的孩儿听到各位对他寄予了那么大的期望,那孩子怕是要不敢降生到这世上了吧。”

说着,苏承英富有深意地看了周围的大臣们一眼,这些人先是一阵疑惑,接着眼神宛如夜晚的烛台一般,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苏承英看着这满大殿熠熠生辉的“烛台”,嘴角差点没压住,他对逗弄大臣这件事情一向乐此不疲。

“国主,国主是说……?”苏清睁大眼睛看着苏承英,眼前的国主是真的忍不住笑意了:“本想着过段时间再宣告天下,既然你们提了,那本王只好提前宣布了,月后已经有孕三月有余了。”

“啊呀,那老臣恭喜国主啦!”苏清惊喜地连忙跪下,好似是自己老来得子。

“臣恭贺国主!”白城虽是一身铠甲未解,但也单膝下跪以示祝贺,殿上的臣民纷纷俯倒大呼恭贺之词。

这呼声惊起横梁上鹂鸟一只,它欢快地扑棱着翅膀飞出殿门,似乎是急着向天下宣告这个好消息。

……

留月阁是苏承英大婚那年为月后新建的寝殿,国主对月后的用情至深由此殿名便可窥见一二。苏承英下了早朝后,便指挥着轿辇往留月阁而去,到了门口,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往殿中而去。

侍从无言看着苏承英远去的背影,心想国主还真的是沉得住气,月后有喜在早朝未散之时已经满宫都知道了,却从未从国主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喜悦。

苏承英踏进殿中,月后早已候在门口,见国主回来了连忙走上前为苏承英换下了上朝的服饰。

内殿的帷幔被轻轻拨开,月后的寝宫里,竟堂而皇之地走出一青衣男子,剑眉鹰眼,青色的绸缎束起了背后的黑发,越过肩头依稀可见他背上一柄长刀,刀把处的刻纹好似龟壳上的纹路。此人腋下揽着一套常服,才见跨了两步,便“倏”地出现在苏承英跟前,身后留下一道残影。

苏承英略有些惊讶:“玄武,今天不是你月中的休息日么?怎么又回宫里来了?”

“回主人,阿鹂告诉了我今日大殿之上的事情,玄武想主人可能需要一些东西,便给主人送来了。”玄武说着将手中的常服往月后怀里一送,腾手取下腰间的布袋递给苏承英,抬手间一只鹂鸟“咻”地从门外飞进来,落在了玄武的肩头,正是方才大殿上的那羽鹂鸟。

苏承英让月后给自己换上了常服,顺便也褪去国主的容貌,恢复成了自己本来的面目,殿中的主仆二人此刻都以真身示人,旁边的月后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应是早已习惯了。

苏承英打开手中的布袋,里面装着一截黄花梨木头,估摸有女子的手腕般粗。苏承英颠了颠这截疙疙瘩瘩的木块,满意道:“不愧是你寻来的材料,来得正是时候,”转头对月后说:“月儿,给我们去准备些茶水吧,上回给小锦留的桂花酥还剩了一些,也端些过来吧,今天可有的要忙了。”

......

留月阁中,案头上熏香浮动,月后正姿态优雅地沏着茶,世人都赞月后的气质非凡,虽并未给人威严的感受,但仿佛如月上仙女一般让人觉得此等女子“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周身都散发着柔和的空灵感,见到她就好似获得心灵的安宁。玄武在一旁正襟危坐,看着苏承英倚在桌边,飞快地用刻刀削着手中的木头。

“玄武啊,今天是难得的休息天,你不用那么拘着,吃点桂花酥,月儿,先给玄武看茶。”苏承英笑意满满地看着几案边的两人,手上的速度却并未减慢一丝一毫。

“是,玄武大人,请用”。月后语调平缓,将茶盏摆放在玄武面前,她的眼睛好像是看着玄武,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落在眼里。

玄武点点头,默默地尝了一口桂花酥,每回锦小姐来,苏承英总是想方设法地备些女孩子家喜欢的小玩意儿或是吃食给她,只是十有八九都会被锦小姐拒之门外,唯有这桂花酥通常是能被带了去的,久而久之,这桂花酥就成了膳房的常备点心。

月后给苏承英布完茶盏之后,便跪坐在那里,定定地出神,不动也不说话,像是一尊美丽的雕像。堂上的三人都未说话,只能听得刻刀擦过木头的“沙沙”声,这是他们之间长久以来的默契,即便是一声不吭,彼此之间也不用觉得拘谨。苏承英手中的木块此时已颇具人形,可以见得木人的眉眼与苏承英有些相似,依稀辨得出是一个俊俏的男子样貌,他暂且停下了手中的活,端在眼前欣赏了片刻,一边抿了口茶称赞说:“恩,不错,月儿的茶艺是越来越好了”。月后听闻此话,只是淡淡回了句:“谢国主”,便再没言语,继续如雕像一般端坐着。

苏承英转而看向玄武,抛着手中的刻刀问:“玄武,来给我孩儿起个名吧?”

“主人,玄武不懂这个,要不……还是让锦小姐来取吧。”玄武慌忙摆手。

“那丫头,上回半开玩笑地问她想给侄子取什么名字,她竟然说叫苏木头好了,反正是木雕的,这名字我可是断不敢给这锦都未来国主用的”。苏承英嘴上抱怨着,但依旧难以掩饰笑意,苏锦和他两人看似冰火两重天,然而只要是说起苏锦的事情,苏承英总是显得兴高采烈。

玄武看着眉飞色舞的苏承英,脑海里却闪过一个绝望而熟悉的身影,那人形如枯槁,所有的灵气与情感都似乎被榨得一滴不剩,在那棵榕树下坐了许久,数月都不曾开口说话……

玄武不愿去回想那段黑暗的岁月,整理了下思绪,专心看着眼前的国主喜气洋洋地雕木头。

夕阳西下,漂浮在空中的银色光芒越发得显眼,那光芒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宏伟的城池,只是此刻在白琢寒的眼中,那些建筑却散发着不祥的氤氲之气。白琢寒记起溪宁交给他的锦囊,便收起银针,将那锦囊中的东西往手掌上一倒,倒出一张字条和一把银刀,那刀差点将白琢寒的手掌划出一道口子。字条上寥寥数字,但是每个字都写的苍劲有力:“佯为灾民,探明敌情,如遇故人,刀身知会”。

“什么玩意儿,这么麻烦!还要假装灾民,爷爷这么英俊潇洒,哪里像灾民了?!这刀这么小,削皮都欠火候,能有个什么用”。白琢寒发着牢骚将那字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希望能找出个所以然来,却发现在字条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令妹已回府,望善待故人”。

苏承英这只老狐狸,真能把人折磨地没脾气,先是威胁着我接下任务,冷不防又给个小恩小惠,这下要是不用点心,倒好像变成我的不是了。

白琢寒从指间捻出一个火苗,把那字条烧了,带着对苏承英的无奈和火气,向着离元都最近的驿站走去,就算是要乔装灾民,也得稍微准备一下,况且也要寻些百姓的衣服打扮下才好。

驿站的大门“吱嘎“作响,白琢寒不过是用手轻轻一推,整个门框便径直倒了下去,在空荡荡的荒漠里发出一阵巨响。

白琢寒丝毫不在意,反而还有些庆幸,毕竟在蛮荒中行进,除了自己搭的那几个窝棚,能找到这样一间栖身之所简直是上神保佑了,他不禁俯下身对一样兴奋地摇头摆尾的绿豆糕说:“运气不错,快去挑一间你喜欢的,让你白大哥歇歇脚!”说着在绿豆糕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它便箭一般地冲向那些错落的庭院,东嗅嗅西闻闻,一来是寻个干净点的地儿,二来但凡有妖邪之物,自然也是逃不过绿豆糕的狗鼻子的。

突然,绿豆糕在一处稍偏僻的竹屋前停住脚,开始狂吠,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还未等白琢寒走近查看,它一跃轻松跳过了一人高的围栏。白琢寒刚准备跟着绿豆糕翻墙进去,绿豆糕的吠声却戛然而止,隐约听到几声低低的呜咽。

白琢寒心里一紧,,脚下一使劲,也腾空翻过了围墙,一手抽出了腰间的默绫剑。

原以为围栏内的情景会是腥风血雨,不想撞进院里却见一位农妇打扮的姑娘正淡然地安坐在院落中央的石桌前,边吃着酥饼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绿豆糕,好似这只半人高、獠牙外露的大狗不过是路过的虫儿,好一副云淡风轻的景象。绿豆糕这条恶犬更是离谱,它竟然俯下前半身,低下了头,做出了臣服的姿态,要知道这个动作,只在白琢寒第一次驯服它时才做过,而彼时的绿豆糕还只是荒漠里的一只幼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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