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十年(公元289年)的时候,刘羡十八岁,陆机二十九岁,两人的年龄相差达十一岁之多,但看上去差距却不大。

陆机的外貌俊朗,面冠如玉,加上其神情刚毅,言谈间富有洋溢的激情,见到他的人无不将其比作汹涌的海浪。而刘羡少年老成,面色高密,举止谈吐毫无稚气,反而有超乎年岁的沉静,旁人常常会误以为他是在天际不染风尘的白云。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抵消了年龄上的差距,常让人觉得他们是同辈之人。

陆机不料还有人会反驳自己,他颇为诧异,上下打量刘羡,确认是此人是第一次相见,不禁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一旁的乐广。

乐广微微一笑,对于刘羡会在此时出声,他也是没有预料的,不过作为清谈的主持人,他还是非常高兴看到有更多的后辈出来辩论。他再次敲击木如意,示意议论纷纷的众人安静下来,然后对大家介绍说:“这是中书省的著作郎,安乐公世子,刘羡刘怀冲,也是一位灼然二品,我们不妨听听他有何高见。”

在文会的人中有与刘羡熟识的,但更多的是与刘羡初次相见的。他们听说刘羡是安乐公世子,再回眼去看陆机,口中虽如乐广要求般安静下来,但眼神中满是促狭。

只要是稍懂历史的人,瞬间就联想到了两者祖上,刘备与陆逊的积怨。

当年陆逊夷陵一场大火,以蜀汉的数万大军为代价,一举奠定了他东吴第一名将的历史地位,也阻断了蜀汉的中兴国运。

而如今这一月来,陆机进京后,在文坛频频发声,大有不一统文坛誓不罢休的地步,显然是抱有重振家名的目的。到了今天文会上,他以封建郡县制度之论力压裴頠,声望可谓是登峰造极了。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位安乐公世子跳了出来,很难不让人认为,是受到了祖辈的积怨影响,要在这里压一压陆机的气焰。

但此时此刻,刘羡并不是这样想的。

起初他参加这个文会,确实是想见识一下陆机才学。如果陆机名不副实,他也不介意落井下石。但在亲耳听过陆机的郡县封建论后,刘羡只感到一种由衷的敬佩与喜悦,以往一些没有想明白的事情,如今受到了陆机的独特视角启发,一下就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了。

刘羡现在有一些全新的想法,忍不住想当众和陆机交流。

陆机确实很有名家风度,他见刘羡出来,脸色毫无愠色,拱了拱手后,非常平静地问道:“不知刘君有何指教?”

刘羡说:“不敢说指教,但听了陆兄方才一番高论,我亦有所得,只是细思其中,觉得陆兄所言,还有一些不尽之处,故而想商榷一二……”

“喔?愿闻其详。”

“陆兄方才谈论制度,以为道德是制度的衍生,世间没有好的道德,主因是没有遇到好的制度,而最好的制度,莫过于像周朝一样,全面落实分封制度。可是如此?”

这确实就是陆机论述的根基,他颔首赞成说:“正是如此。”

“陆兄的智慧实在叫人叹为观止。”刘羡先是微微降低声调,随后抬高道,“可在我看来,想要在当下实现分封,就如同是空中楼阁,看似美妙,却没有实现的可能。”

刘羡的观点是如此尖锐,就如同一道轰雷,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陆机也不禁前倾上身,问道:“这该如何说起?”

刘羡笑道:“陆兄方才的言论,虽然论述别出机杼,自成一派,但若说成政治主张,其实就是孔子最正统的克己复礼,不是吗?”

“孔子身处春秋乱世,已经是分封制礼崩乐坏,郡县制尚未孕育而生的前夕。当时晋国世卿把握大权,鲁国内乱,齐国正处在田氏代齐的关键时期,楚国险些亡国,竟是越国称霸于诸侯。”

“他眼见天下纷乱如此,痛心疾首,便学习商周之礼,周游列国,希望能够推行自己的学说。在下愚昧,此前一直以为孔子是在用言语来推行礼教,让天下人修行君子之道,可听方才陆兄一席话,方才醒悟,孔子治政的纲要,不正是重修封建制度吗?”

“可众所周知,孔子在列国间推广学说,虽然屡次得到君王的青睐,但始终都未能推行下去,这是为何呢?”

说到这里,刘羡微微一顿,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陆机。

陆机原本见刘羡年纪较轻,对他心存轻视,可面对如此刁难的问题,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沉吟片刻后,他回答道:“夫子之所以不能成事,是因为国家积弊过多,积重难返,已经不再有更改制度的可能了,就好比在老迈之年,想要行青壮之事,自然是有心无力,徒呼奈何。”

“刘君如今提起此事,无非是说,制度不能医百病,我也是赞同的。”

“正如我此前所言,周朝重用封建制度,最终也还是会衰老灭亡。世人常常奢求太多,但实际上做事却不能不取舍。从权力的角度来看,天子在分封时的权力不如郡县,但从国祚的寿命来看,分封制度却要远远长于郡县制度。”

“现在我大晋统一四海,方不过十年。正是一个国家的青壮之时。我之所以在现在呼吁分封,就是因为现在不趁早改变制度,等到国家渐老,制度僵化,以后恐怕就不再有机会了。”

面对刘羡的诘问,陆机给出了相当完美的一个回答,他将答案与先前的论述相结合,说明了制度不是仙药,不能治百病,反而更加完善了自己的论证,增加了可信度。

名士们听到这,不禁纷纷交头接耳,暗中议论,言语中多是对陆机的赞赏和对分封政策的赞许,以为这确实是国家的治病良方。

就连祖逖这样好乱乐祸之人,听了陆机的议论后,也低头沉吟,思考其中的可行性。

但这却无碍刘羡接下来的辩论,他摇首说:“陆兄所说,未免有刻舟求剑,引喻失义之嫌。”

“刻舟求剑?这又从何谈起?”陆机没想到,刘羡居然还能发起诘难,他一时来了激情。在家乡时,陆机与人政论,常常三言两语就打得反方溃不成军。可谓是所向披靡,从无对手。哪怕是进京之后,面对洛阳的一干文人名士,他也游刃有余。没想到今日竟然遇到了刘羡这样的人物,让他产生了棋逢对手之感,其间颇有期待与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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