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只觉一道明亮的光线从入口处射入,仿佛一株雪莲突然绽开一般,一位身着梅花纹百褶流仙裙的绝色女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她略低着头,可难掩身上的绝代气质,向刘羡问候道:
“贱妾金谷园绿珠,原名何青,见过公子。”
刘羡如今快要十五岁,虽然交游不算广泛,但身处京畿,隔壁就是胭脂蜂涌的铜驼街,自然见过不少美女。可却无一人能与眼前的女子相比,甚至可说是云泥之别。
这位绿珠姑娘大约十八九岁年纪,明眸皓齿,绛唇玉颜,如瀑的青丝结成惹人爱怜的同心髻,银钗点缀琼面,美貌仿佛神仙中人。但更令刘羡在意的是,她的眉眼间已不再有少女的春情与活力,而是有三分楚楚可怜,眼中的哀愁恰似粼粼波光不尽,纤细的娇躯好似扶风弱柳飘摇,手持的一只玉笛,更为她带来一丝说不尽的风流韵味。
刘羡微微一愣,随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上下打量绿珠,没从上面看到半分小梅的影子,不禁问道:“姑娘当真是小梅的阿姊?”
绿珠猜出刘羡的疑惑,轻声解释道:“妾身十二岁就被大人卖到石府,时光荏苒,如今已有六年之久了,这些年妾身养尊处优,苦练仪态,自然不复当年神态。”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可刘羡望着身穿华衣,说话宁静斯文的绿珠,还是难免生出一种不真实感:恐怕就是元勋们家的大家闺秀,也没有这样让人心怯的气质吧。
不过他还是很快调整仪态,慎重地回答道:“抱歉,是在下以出身取人了。”
“公子何必道歉?是妾身失礼了才是。”
说罢,她便又侧坐在石崇一旁,仿佛玉石做的玩偶一般等待主人训示。
石崇当众撩起绿珠的秀发,对刘羡笑道:“世侄,我把我的珍宝给你过目了,你如何评价?”
刘羡诚恳答道:“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这个回答石崇甚是满意,感叹道:“就是这个道理,有时候财宝易得,美人难得。韶颜易逝,芳华易老,我现在有绿珠这样的珍宝,便是不要这座金谷园,也有什么可惜的呢?所以我是绝不会把她交给你的。”
在看到绿珠容貌的第一眼,刘羡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了,但听到石崇将人比作物,还是难免咬牙切齿,他强忍下不满,问说道:“那请绿珠姑娘回家探亲一趟呢?”
石崇嗤笑一声,把选择权交给了绿珠,问道:“绿珠,你怎么看呢?”
绿珠淡淡说道:“我在十二岁那年,被阿父卖到此处,就已经心如死灰,纯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无家无亲的孤儿了。”
刘羡闻言沉默,他确实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但想到安乐公和自己的争吵,和对母亲的暴行,他又隐约有一种感同身受。
可刘羡仍不死心,因为他不相信,置身在一个侍女被当作玩物,可以如此随手杀死的血腥地狱里,她会不思念亲情。于是他又说道:“可我今日过来,小梅对我哭了一阵,她很想你。”
绿珠略有动容,但这一丝感伤如浮光掠影,一闪而过,很快又掩盖过去了,说:“那就劳烦公子告诉她,我在这里很好。”
“真的很好吗?”
“我在这里锦衣玉食,遍身罗绮,还要如何呢?”
绿珠说道:“公子不懂得百姓的苦痛,对于一个凡人来说,能够天天吃饱穿暖,不为明日而忧愁劳累,就很好很好了。”
这是实话,刘羡无可反驳。他在这一年里对此体会最深的,就是有些劳苦是无法想象的,只有经历过才会明白这种折磨。在这个过程中,他彻底理解了人为什么能舍生取义,因为有些生活是生不如死的,与其忍受人生漫长的折磨,不如短暂精彩的活过,然后轰轰烈烈地去死。
而石崇也正是看透了这点,才能如此在金谷园里玩弄凡人的性命。
刘羡微微闭上眼睛。尽管一再控制情绪,可他却越发为自己来到此地而感到愤怒。
这种愤怒让他突然明白了李密的苦心:只有真正体验过生活中的苦,才会对世上许多不公平的事情感到由衷的痛心,才能真正相信君子之道,拥有浩然之气,爱民之心。
他突然间下定决心,要与眼前的这些人渐行渐远。
宴席如常进行,一直持续到深夜,刘羡出来时,漫天的星斗正对他眨着眼睛,看来自己是真的是醉了。石超想劝刘羡在家里留宿过夜,却被刘羡婉拒了,他说家中老师生病,弟子还是要在身边陪护才对。
石崇按照之前自己的诺言,让仆人给刘羡迁来了千里雪,果然是一匹好马,浑身上下通体雪白不含杂色,而身躯四肢虬健如铁,刘羡很喜欢,但还是拒绝了,他说:“眼下我还没有一官半职,家中也没有足食的麦豆,有千里马也无用武之地,还是继续让世叔驯养吧,好歹不会饿了它。”
就这样,刘羡到马厩牵了自己的马,打算按来时的路回去,金谷园的侍女仆人在路上来来往往,看着他低声私语,刘羡有些哭笑不得。
正沉思之间,走到一个无人的拐角,忽然有一名侍女撞上了刘羡,借机把一个东西塞到他手里。刘羡一惊,他看那个侍女,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且急急忙忙已经离开了,不知有何用意。东西握在手上,好像是卷成一团的绢,他怕被人看见,连忙攥在手心。
等他出了金谷园,骑马走了大概五六里,见左右没人,才把攥了一手汗的绢给打开,用火把靠近了,看见上面写了数行娟秀的小字,读来竟是一首绝句:
“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
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诗词的下面,下署“绿珠”二字,又有一行文字道:“公子盛德,绿珠感怀。”
绢中还裹着一支银钗,正是绿珠头上佩戴的款式。
原来这丝绢是绿珠姑娘托人送来的。刘羡既感到意外,又感到欣慰,他明白过来,绿珠姑娘当然不是无情之人,她在堂前说的那些话,可能只是为了应付石崇,而看她诗中的意思,是希望自己能够多多帮衬家中吧。
可想到在眼前死去的阿青,还有绿珠脸上冷淡的神情,刘羡心中又生出一些阴翳。他回望远处的金谷园,黑夜中,园林的灯火恰似天上星斗,可刘羡侧耳聆听,分明听到了淅淅沥沥的细雨声,那是幽魂在风中哀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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