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为什么又答应了吗?”

“不知道。”

“因为我确实是蜀汉的遗臣,当年我与我父亲学习,出仕,拔擢,都受了你曾祖、祖父还有诸葛丞相的恩德,若我不报答,我就失去了信,失去了立身之基。”

“信?”

“对,信,信任。”陈寿耐心讲解道:“辟疾,你思量一下,你母亲对你好不好?”

“我阿母待我最好。”

“那如果你辜负了你母亲,你觉得世人会如何看你?”

“这……”

陈寿缓缓说道:“大家会觉得……你连最爱你的母亲都不关爱,恐怕是个无情之人吧。”刘羡的神情严肃了起来,思量片刻后,认真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愿意把你当朋友,也不会有人把你的承诺当真。因为你连待自己最好的人都不关爱,何况其他人呢?然后你就会排除在众人之外,甚至会被人杀死,因为你不值得被信任。”

“信,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互相可以信任,人才成为人。人与人组成了国家。若无信,就变成了禽兽的世界……这是我的看法,禽兽的世界虽然也可能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但始终伴随着厮杀和争斗,只会把人带向毁灭……”

刘羡听懂了,继而问道:“所以‘信’就是‘义’吗?”

陈寿摇摇头,喝了一杯茶水后,再缓缓道:“信与义看似相通,但实际上义比信更高。”

“信固然重要,但你习史已久,应该明白,为了实现一个目的,有时候尔虞我诈,相互欺骗是不可避免的。这时候信遭受了破坏,人们开始相互争斗厮杀,可人永远厮杀下去,人世将沦为废土。想要阻止这种情况,只有义才能实现。”

“为什么?”

“因为信任的前提是平等的付出与回报,而毁坏信任,就是有人的索取多过付出,在毁坏信任后,想要再修复信任,那就必须要有人主动付出,不求回报地牺牲自己。这种行为,我们就叫做‘义’。”

“而你之前说的那些人,比如屈原,原本楚国宗室腐败无能,民众苦不堪言,但他自沉汨罗后,楚国虽然还是衰败,但自此就有了义,也恢复了信。民间才会流传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到后来,也确实是楚人灭亡了秦国。”

讲到这里,陈寿的眼神已极为严峻,他已经逐渐忘记了刘羡的年龄,而沉浸到自己的论述中去,继续道:“所以说,义并非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承诺,而是一个人对于理想世界的追求,对于天下苍生的许望。他就像是日落后的灯油,希望燃烧自己来点亮暗室,哪怕化为残灰也毫不惋惜,这也就是舍生取义。”

沉默片刻后,陈寿再次看向刘羡,眼神再次温和下来,问道:“辟疾……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见刘羡点头,但陈寿还是无意结束这次对话,他打算对刘羡进行一次极为重要的忠告。稍微整理一番语言后,他又道:

“但我不希望你做到‘义’这个地步。”

“啊?为什么?”刘羡感到不可思议。

“很多事情说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很难做到的。因为想要做到‘义’,有时不仅会牺牲太多,甚至也得不到人的理解,更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因为‘义’虽然不要求回报,但人之所以为‘义’,归根结底,还是希望自己理想能够实现,但大部分‘义’,并没有实现的可能。就好比你五伯刘谌,大家敬佩他的刚烈,但终究无法兴复汉室,除了让后人感慨外,没有任何用处。”

“孙皓为什么不能自焚?原因也是如此,他不知道自己的‘义’能否打动世人,也无助于复国大业。‘义’太沉重了,沉重到大部分人无法负担。”

“现在,国家一统,天下安定,黑夜已经过去,没有什么‘义’需要人舍生忘死,只需要好好生活……”

“因此,与其去追求义,不如做一个能让人信任的人,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目标,按部就班地度过一生,这就很好很好了。这也就是你前面所问的,为什么舍生取义的总是少数,因为大部分人只需要做到‘信’。”

这次教诲终于结束了。刘羡明明觉得谈话的时间很短,但转头一看,日上三竿,再过一会儿就该用午膳了。

收拾一番后,公府总算是办了一道迟到的宴席,刘恂、刘瑶等公府主人,都罕见地一齐招待陈寿。其中父亲刘恂问了一些刘羡的现状。陈寿则把刘羡夸赞了一番,说他天资聪颖,勤学好问,又耐得住寂寞,颇有颜回之风。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可觥筹交错间,刘羡还沉浸在方才的教诲里,头脑一阵阵发热,心中不断在想,如果无“信”,世界将发生争斗,如果无“义”,天下将陷入毁灭……这一发现,令他年轻的心灵生出各种各样的幻想。面前是广阔无垠的洛阳原野,恍惚之间,田野里的麦穗在火舌中噼啪作响,转眼间变成一片焦土。那焦土上全是尸骨与鬼火。

想到这里,刘羡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王富临死前释然的面孔,后院里祠堂祭祀的刘谌牌位,继而一个个新的疑问打乱了他的思绪。这个世界真的如老师所说,已经没有什么“义”需要人舍生忘死了吗?未来的生活,真的是充满了祥和与平静吗?

他并没有产生这种实感,虽然解除了一部分疑惑,但是又产生了新的疑惑,并且越来越大。

正在思考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抬头看,原来是父亲刘恂,他见儿子在发呆,立刻斥责说:“你老师已经给你找了一个新老师,还不赶快谢礼?”

新老师?刘羡吃了一惊,他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将茫然的目光投向陈寿。

陈寿笑笑,挥挥手失意刘羡坐下,道:“辟疾,你去了那边可要注意,我教你三年,可不想他人说我误人子弟。”

刘羡莫名其妙地坐下来,又莫名其妙地问道:“那边?哪里?哪个老师?”

陈寿捋了捋胡髯,颇为自得地念出三个字:“小阮公。”

在如今的西晋,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作小阮公,在后世的称谓里,他被称作最后的竹林七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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