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胜睁开眼的那一刻,已是死了三五百年了。
黄泉水的冲刷让他忘怀了过去种种,连名字都是旁边钓鱼的老鬼友情赠送。
他浑浑噩噩地起来,顺着响荡四周的恐怖嘶吼,往轮回处走去。
这或许是他的第一世,也或许是他的第十世。
脚一踩空,踏进轮回。
重一转世,在妇人的痛苦声中,范胜一闭眼,一睁眼,又活过来了。
生命的哭声响彻厢房内外,揉进了房间外每个人的心里,哭得老爷愁中带喜,老太夫人欣慰舒气。
范家,有后啊。
太始三年,太子加冠讲学三年后,终于得以入朝听政,此时,清河县范家公子范胜,终于度过了成人礼,可以与人相看,为了逃婚,范小爷悍然离家出走,躲进了城外析翠山,想要找到传说中的仙人洞府,学的个长生不老,逍遥自在。
十五岁的小小个少年哪里知道,此一去险些气煞老子,抛家弃业,误入迷花雾障,永世不得脱身。
山上,有个不大的寺庙,唤作安息寺,寺里主持乃是一个从上京混出来的骗子,因为觉得世道凶险,而佛教正是吃香,便把人老君庵硬是改作安息寺,自个剃了头装和尚,想骗来香火,安度晚年,自己也有个化骨之地。
敲钟打鼓好些年,慈安大师过的不咸不淡。
清河县不是富庶的大县,安息寺也不是吃人口的大寺,这些年一直平平稳稳过去,没有波澜。
慈安大师把三清像砸了,却把那些个道经留下,装饰自己的禅房,逢人便引他发问,自己好讲些三教合一,孝亲显贵的道理,一来显得自己宽仁有为,二来也遮掩了自己不懂多少佛理的硬伤。
这些年装的很成功,还收了三个弟子做长工,平时使唤他们挑水做饭,都说是磨练。
日子就像他当初想的一样,平平安安过下去。
这一天,范小爷逃家,爬进了山里。
七曲八拐地把自己走丢了。
范胜的小包袱里倒是记得拿了几张胡饼,却没有带水,肚中饥饿,就着山溪里的凉水吃饼,没半天就拉的快虚脱了,两脚发软,摘叶子想擦拭时,又被路过的毒虫咬了屁股,眼看是要不行了,又痛又痒,肿胀难忍。
大半个身子都倒在了土里。
艰难地想提上亵裤,想爬出这里。
范胜心里终于后悔了。
他抬头仰望,这里葱葱隆隆,莫不是自己的丧身之地,眼泪不由得流下来,却不敢吱声,害怕这夜里还有什么山大虫,自己因为拉屎变成了别人的屎,这死法听了甚荒唐,丢人都能丢到下一世。
月光甚是明亮。
亏了这明亮,让过路的僧人发现了他的大白屁股。
善财心里一惊,怕是遇到了甚么歹人抛尸,想着自己究竟佛门中人,慈悲为怀,便小心翼翼过去,想看看人死了没有,整理了衣容,明早也好埋葬。
可不就救回了险丧虫口的范小少爷。
这一晚亏得善财下山买盐,看戏错过了时辰,才把范胜背上了寺庙,有了个安稳地方洗漱睡觉。
慈安虽然是个骗子,但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也会贴些膏药,糊个药泥,终于是把他的虫咬给治了。
善财,进宝,多福这三个弟子收的憨厚,没学到师傅一点本事,就是慈安故意招来养老的。
他们看不出范胜的来历,慈安却是人老成精,几句话就套出了这是城里富绅的儿子。
当时心明眼亮,估算出了今年过冬的香油钱的由头。
看他表面上风波不惊,一副沉稳老实的模样,其实心中欣喜得过了蜜糖一样,就等着明早一到,把范家骗上来,接回他们的小少爷,卖个人情价。
却又在一边听到范胜和善财说自己逃婚,想到山上找神仙的言语,眼珠子一动。
或许,来年的香火,就都指望他了。
慈安没有声张,熬夜把收藏的道经佛典看了一通。
明天天花乱坠,去糊弄范胜。
慈安的骗术也并不高妙,毕竟范胜再胡闹,也是读过私塾的,若不是为了他死去的娘,他也不会离家出走之后,想的是找神仙。
慈安设局多年,最是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范家在清河县也是有钱人,他心里盘算着街谈巷议,就猜到了少年的心思,一盏茶的功夫,没有说什么神仙鬼怪,反倒与范胜谈起了孝道亲缘,大谈福生还报。
然后不经意间,才在取新茶的时候,透露出自己房里有道经数部。
后面就是人自己上钩了。
范胜兴奋异常,被家里人带走,挨了老父一顿鞭子,都兴奋地没断过修仙的念头。
往后直到加冠,他都时常上山,和慈安学习所谓的仙术大道。
范老爷得子时年岁不小,范胜加冠后,身体更是每况愈下,他尤其忧心的就是范家断了香火,痴儿真入了空门,他在地下如何面对他娘,能有个交代。
他时常催促已取字时铎的范胜,好好读书,年年应举。
可惜范胜志不在此,只读到秀才,在功名上就再无进步。
没两年,因为疏于儒学,连秀才的头衔也退了,他也彻底不上府县,受官学教诲。
老爹活活气死了。
范胜散尽家财,给办了盛大白事,县城里的宅子,庄子上的地都卖了,自己在祖坟扎了一个茅屋,守孝三年。
眼看着他这人也就这样了。
但谁又能想到,范生是有宿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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