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军与普通官军不同的一点,便是新军要求识字。一旦有了文化,各种指令便更容易传达,各项训练也就更容易进行。因此当兵后的第二个月,长喜都是上午练习体能,下午练射击、拆组和保养枪支,极其单调。

当新兵训练结束时,长喜已经打出数百发子弹,在百米之内的距离上,可以算是“指哪打哪”了。

分配的部队,也极其巧合——新军第五师第十四团,团长姓孙。“还真是缘分呐。”长喜说。

于是长喜便成为十四团一营三排八班的一名战士。新军的驻地也不固定。第五师原本驻扎在冀州清苑,剿匪前后时驻扎在西川恭州。近日又来到梁州,并会在不久后往淞沪去——倭国人集结了重兵,在那里登陆,把当地官军和民团打得避不敢战。

第一次见到班里其他成员,是在梁州开往管州的闷罐车上。

一盏煤油灯被放置在桌上,向四周散发着昏黄的光。车厢里没有床铺,只有茅草和被褥。即使人挨着人,也仍然鼾声雷动,畅游梦海。

长喜见过那辽东汉子二杠,因此两人第一时间便互相认出来了。二杠姓高,此刻正搂着枪,坐在长喜身边。

“他叫陈长喜,三川荥皋那旮旯的。”

长喜向对面几人看去,最先吸引住他的,是个须发斑白的老头,看上去也至少有五十了。长喜的视线从老头的脸移动到老头的脚——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穿着一双草鞋。老头名叫李全有,老家在恭州。之所以穿草鞋,是因为穷惯了。“老子莫得穿过这么好的孩子,不晓得这草孩能穿好久。”

“‘棒老二’,晓得不?老子当过,也打过。”老李是全班兵龄最大的战士。年轻时,他是老家江边上的一名纤夫。所以虽然个子不高,但全身上下都长着结实的肉。当兵三十年,老头打过土匪,打过农民军,也在东南剿过匪,去西北干过老毛子。现在又要去打倭国人了。总之这三十年来,只要哪里打仗了,老李便会去凑凑热闹。只要一闲下来,便觉得浑身难受。

坐在老李旁边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新兵,姓周,叫通庸。先前他是个中学生,可以算是全班最有文化的人了。通庸老家在荆南宝庆,家谱显示祖籍在豫章安兴。他长着一张娃娃脸,一身细皮嫩肉,好似水里泡大的。

“除了‘棒老二’,老子还打过……”“还打过农民军,老毛子。”二杠接了话茬。“我说老李,鸡巴你那话都鸡巴说多少遍了,鸡巴耳朵都起茧子了。”说罢二杠还就势掏掏耳朵。

“积点口德,这不又有俩娃娃来了嘛。”老李指了指长喜和通庸。

“恁家祖籍格豫章,咋后来跑荆南去了?”长喜问通庸。“俺家老多年没挪过窝了。”

“‘东南舞弊案’知道吧?那一年科举开科取士没有一个北方人,此前每次北方人都能上榜四成,结果那次一个都没有。六十多个进士,东南三省自己占了近六十个。当时的皇帝已经老了,没精力去管,科举结果出来一个月后他就死了,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他死后十几年里,又开设几次科举。同样是没一个北方人上榜,东南三省的进士占比超过九成。”

说到这里,通庸顿了顿。

“光是我祖籍安兴,一个县,一回就出来八个进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有问题,是南方人对官僚政治的垄断嘛。结果这个时候,你们北方人跟随代王起兵了。”

长喜这才想起来,村中王姓家族中,有个五百年前的祖宗跟随代王起兵,后来当上了三品大官。不过等代王去世后,继任的皇帝便把他罢了官撵回来,不允许这家人以后再做官——也就导致村里姓王的大多认识字,但只能当平民百姓。

“代王起兵,当初有一段文字,我至今记忆犹新。”通庸说。“‘上干戈四载,连破江南州郡七十余,俱戮之。’也正是那个时候,为了躲避战乱,我们家便从豫章跑到了荆南。也正是代王起兵,诸夏民族迎来长时间的南北对立,政治和经济格局也都遭到重组,直到我朝建立后,南北对立才得到缓解嘛。”

“看看,这读过不少书的人就是厉害,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俺几个都听懵了。”二杠笑着拍拍通庸,把年轻人拍得直咳嗽。

八班的班长姓赵,是巩县人。因为除了打仗,大家伙在其他时间总是看见他在睡觉,哪怕战况十分激烈,他也能窝在堑壕里打个盹。所以大家给他起个绰号,叫“赵瞌睡。”现在车厢中最大的鼾声,就是赵瞌睡发出来的。

至此,长喜已大致知晓了八班的情况。

新军的兵员,以三川、东山、冀州、西川、荆南、永兴六省为主。三川人吃苦耐劳,忍耐度极高;东山人高大威猛,一般作为拼刺主力;冀州在天子脚下,兵员文化普遍较高,组织性和纪律性更强;西川人善于长途跋涉,并且对物质条件需求极低;至于荆南人和永兴人,大多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国家有难之时,总是最先站出来的那一批人。因此,新军的战斗力,不知比地方军和普通官军要强出多少。

火车到管州后,要换轨南行到江夏,再通通过从江夏到江宁的铁路,最后步行到淞沪去。

淞沪,就是战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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