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早晨似乎一如既往地上演,今天的诺妮斯的主题依然是劳动与黑雾。从星体角落缓缓升起的日光,似笔直的尖刃指向圣沙耶钟塔,劈开恶魔带来的阴霾。代表晨辉的报时沉入今早的空气之中,日光从钟塔顶端之上向左右散开,仿佛是为今日的舞台拉开帷幕,在阴沉的浓雾覆盖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五下钟响,预告着日出的正式到来。可早上五点,对很多劳动者而言已是懒惰的代名词。

在更早之前,如同老约翰的敲窗人已经惊醒了许多梦中的工厂工人。他们在三点多时便收拾好,分别步行到东区散布的大小工厂里去。当然,在他人看来更加有出息的劳动者,此时会在一阵自以为隐藏甚好的羡慕中坐上通往企业林立的下西区的公共马车。这是工业的时代,也是技术战胜了单纯劳力的年代。

也许和工人们起床的时间相近,也许还要更早,位于莱普顿酒吧与司米刚码头之间的一条街道接连驶出马车。那是一条马厩相对集中的街道,诺妮斯中拉车的老马大多居住在此。慢慢地,大家都忘记了这一条街道的规范名称。我们开始称呼它为马厩街。

而在比工人们起来得要稍晚一点的时间,燃剩三分之一的蜡烛被人放入灯罩之中。三点多钟,在马厩街的角落里,这家面包店缓缓地被悬壁的灯火照亮。与那些橱窗被天鹅绒装饰得如同百货商店一般的烘焙店不同,这只是角落里一家昏暗的老店。简单的商品、固定的客源、毫不起眼的位置,这些关键词的组合成就了这家开立许久的小店。

西布克刚刚放下打火石并关上壁炉的铁盖后不久,马厩街外头便传来对他的呼唤。从郊区磨坊送来的十多袋十公斤装面粉刚被固定路线的送货马车带到巷道尽头。西布克一手一袋,多次在小巷中来回,一次次把它们搬到后厨放好。他买不起蒸汽驱动的烤炉,也没有制作黄油甜品的手艺。一个平凡而且落后于时代的老人,只能为了生活尽可能节约成本。

来不及擦干身上的汗水与掉落白发,西布克便从桶中取出昨天揉完后放入桶中发酵的大麦面团。发酵了一整晚的面团自然算不上新鲜,甚至略带酸味。可对贫穷的人而言,能填饱肚子就很足够了。处理好黑麦面包的准备工作后,他正往另一团新鲜揉好的小麦面团中倒入酒厂中买来的酵母,这将会是今天的第一份白面包。身边巨大的长型铁桶被打开,他观察着那些发酵好的面团,然后撸起袖子,用尽全身的扭动压入面团中去。

啪咔!

手臂都快在对面团的拉动中断掉的西布克,听见了那一下脆响。那是干枯木材断裂的声音。日出之前已经放入壁炉中助燃的木柴,似乎不安分地跳动着。

“还没揉好今天的小麦面团吗?”

“贝拉,帮我看看烤炉的温度多高了?”

穿着朴素衣裙的妻子才刚刚睡醒。她扶着墙壁缓缓地走到炉边,用一件破烂的旧衣缠紧了右手,小心翼翼地扭开了铁炉的锁扣。熊熊燃烧的木柴充盈着壁炉,扑面的热浪扭曲着视线的认知,几丝黑烟飘到鼻沿,使她厌恶地咳了几声。贝拉凭着经验便知道,温度绝对是足够了。

“西布克,你昨天把夹子和铲子放哪里了?”

西布克连忙放下手中的工作,从围裙的衣袋中拿出夹木柴的长夹和清理灰尘的长柄铁铲。他把妻子赶到一边去,以免弄脏她新买的衣服。先是夹出全部木材,还未燃烧殆尽的碎柴被倒入一个桶中,节省一下,就是明天的柴火。

布满灰尘的炉心尽管已能满足烤制的需求,但黑灰色的木屑面包,可不太受到欢迎。西布克用铁铲把炉中燃烧完的木柴残余物全部推出后,再用拖布简单并快速地清理一次,以免让炉中的热量流失。这时候的炉子已经不会让面包染上太多灰尘味道,能好好承担一天的烤制工作。

在炉温预热完毕后,小麦制成的白面团也基本发酵好了。但漂亮的小麦面团若是第一批放入清洁完的壁炉中,不幸染上尘灰可就有点浪费了。为了更好的质量,他们值得等待。那么先与烤炉融为一体的面团,自然没有第二选择。那团粗糙到仿佛可以触摸到植物纤维的黑麦面团被西布克用刀印上一个十字。他用手臂抹掉汗水,偷偷地笑着。

一个完美的四磅面包。

接下来要做的只是等候。直到西布克把第一批黑麦面包从烤炉里拿出,这些面包依旧沾染着柴灰的气味。不过便宜的价格,亦是一种别样的优势。对很多负担不起白面包的人来说,他们也没有太多选择。随着,昨天留下的黑麦面包一批批烤好,白面包也开始入炉生产。贝拉接过托盘上的数批面包,放到店铺的架子上。

现在是早上六点半,西布克位于马厩街角落的面包店又一天打开店门,开始了营业。

贝拉正想走回店内,但是熟悉的脚步声让她惊喜地回头。门外是熟悉的面孔,尤娜和罗斯玛丽结伴而行。她们提着两个比手臂略长的篮子。贝拉快步向前,向她们打起了招呼。

“尤娜,罗斯玛丽!就你们两个人吗?”

罗斯玛丽用手背扫过耳边的金发,无奈地说。

“莱特好像病了,安娜照顾了他一晚上。今天早上我们经过她门口的时候,她把做好的面团丢给我们带过来了。”

贝拉显得有点担心安娜夫妻的样子,连忙追问。

“严重吗?”

尤娜的声音如往常般轻柔,她细语着。

“不清楚,但早上看安娜的样子,估计照顾得挺累的?”

西布克大概是听到妻子聊天的声音,也从店铺中探出头来。

“卡格尼那边的卫生环境,病了不是挺正常吗?莱特有没有去看医生?”

贝拉从她们臂上接过装满面团的篮子,正好给罗斯玛丽腾出怂肩的空间。

“希尔医生呗,你觉得我们还看得起谁家的医生?”

西布克接过面团后,把他们一个个放在天秤上,细细调整着砝码的平衡。

“希尔医生都快把下东区的病人全承包过去了。”

“毕竟他家便宜啊,而且小病不用治,大病没得治。希尔作为我们下东区的医生也凑合够用了。”

在三位女士的闲聊中,西布克终于调整好了计算面团重量的天秤。

“还挺多,加起来快八十八磅了。不止三家人三天的分量吧?”

“还有贝娜提和欧罗巴两家的分,我们都一起拿过来了。”

“给你们算便宜点吧,现在四磅白面包一般得五诺令,加起来应该是快一百一十诺令。租烤炉的费用和以前一样按照百分之二十,我一共算你们二十诺令吧。让你们家男人下班过来拿。”

尤娜的指甲轻轻摩擦,发出声音,似乎对打折后的价格仍有不满。注意到她小动作的罗斯玛丽默默地拉开她不安的指尖。

“那下次给我们算便宜点啊!”

“当然,老顾客了。”

贝拉在门外送别了两人,这才正式开店。她从店内搬来小桌,一直挪动到马厩街的尽头,面对着人来人往的白银大道。白银大道从中央火车站一直延伸到卡布罗市场,中途经过司米刚码头、马厩街和中央议事厅等地方,可以说是下东区的核心。在贝拉和很多诺妮斯居民的眼中,这里一直是下东区最繁华的街道。哪怕工业如何改变这一座城市,她相信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贝拉把一些烤好的面包放在整洁的桌布上,面对着过路的行人,开始了今天的叫卖。

日光渐渐地向右偏移,宣告着正午的到来。

在残酷的阳光下,乔治无力地拖拉着脚步。他枯萎的双唇有着朽木一样的裂纹,超过两天的饥饿,让他渐渐变得迟钝。在前往卡布罗市场的路上,他不断幻想着过路的绅士和女士会不会伸出援手。

没有。

像他这样无依无靠的孤儿,在下东区起码有两千多个。不论是疲惫还是奄奄一息的身影,都只是这座日出之都的一角风景。他们最仁慈的行为,莫过于是看见死在路边的孤儿时,让市政厅清理街道。他们只是影响市容的老鼠,生存或死亡都无人在意。

不论是掉落在下水道还是被人踩烂的食物。在极端的饥饿面前,哪怕是乞讨他都愿意。只要有吃就行了。从乐施日开始算起,他就没吃下什么东西了。乔治摸着肚子,觉得自己还可以坚持一下。可是,茜娜丝——自己的妹妹做不到。她抱着疼痛的肚子,却懂事地安慰自己说不饿的模样,自己再也不想见到了!

可能过于饥饿的人,总是会对一切变得敏感。

混杂在马粪与草粮的气味之中,有那么一丝烤好的香甜气味。乔治顺着气味的来源,强忍着胃传来的淡淡微痛,扶着墙壁走过了转角。一位老妇人穿着朴素的衣裙,在整洁得体的桌布前打着瞌睡。而桌上摆放着香甜的白面包与那么几块粗糙的黑色面包。在他的眼中,那不是一块价值二十诺士的两磅黑麦面包,而是能让他们兄妹生存下去的保障。

比起让妹妹饿死,他情愿成为一个小偷。

万一被抓住,我肯定会被送到济贫院里去吧?那谁来照顾茜娜丝!可是,不会被抓住的。只要不被抓住,就有吃的了。

要装作路过的样子,要装得很好,更加好。

就是现在!

乔治向前飞扑,半身撞在巷道外放着面包的小桌上。他把两个烤好发烫的面包紧紧地抱在怀里。面包很烫,甚至像要把他胸口烫伤了。可是,乔治感受不到任何疼痛。这种炽热,正是生命的温度。他的撞击惊动了昏昏欲睡的贝拉,年迈的身体还来不及反应,乔治已经从怀中的面包得到了体力。他飞快地跑着,只要能跑过这个街区,就能把食物带回去卡格尼了。

他甚至忍不住幻想妹妹看见面包的笑容。有了这两块面包,他也得到了口粮。哪怕是码头的搬运工作,自己都可以去尝试。不用再害怕饥饿了。

可建立在伤害他人之上的幻想,终有泡沫破碎的一刻。乔治的衣角被一个路人抓住,把他整个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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