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阁三日,岳穆清发现抱朴院的作息远较青云堂严格,周遭师兄练剑也更为勤勉。但他素来刻苦自律,倒也适应得很快。
因谷听潮抱恙在身,这几日指点新弟子的是一位传功师兄,名叫韦寻智。岳穆清早听孟惊涛说,这位韦师兄以前是曲师伯的弟子,比师父易飞廉也小不了几岁,公认是新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再过两年,多半也要从云峰阁中放出去,独立开堂收徒的。孟惊涛说时,谭青山和陈学义都露出了钦羡与憧憬的神情。
韦寻智性情严肃板正,倒是与玄元堂堂主陈长空有几分相似。岳穆清体察他的用剑路数,似乎比易飞廉更多一丝宏大之气,较陈长空则要潇洒三分。若当真与两位堂主较量,一两百招内也未必输阵,确是剑派中罕见的好手。
不过韦寻智传剑的路子,也都是依循剑派常规,岳穆清事先得易飞廉的告诫,便只老实学剑,不再拿善忘僧的奇招去请教师兄,各自也便相安无事。
到了第四日晨,岳穆清正在苦练“天马行空”这一招。韦寻智教他体会似东实西的剑意,剑尖务须抖动不停,他脑中却总是想起善忘僧教他“二龙戏珠”一招时所说的话:“此招名为‘二龙’,但剑身只有一条,所蕴含的方位奇变,实由步法来完成,剑招则简洁明快,绝不拖泥带水。贫僧观天地二部剑法之中,颇有些招式以虚招繁盛为要,这样的招式练起来极为烦难,实战时又过于浪费精力,剑手陷入其中,只怕是要蹉跎岁月了。”
他也知不能以此与韦寻智争辩,但要依循其法练剑时,内心总有个声音在暗暗抵触,进境愈加缓慢。
正苦恼间,忽见宁乐匆匆向练武场走来,在韦寻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韦寻智面露惊讶之色,回问一句,宁乐点了点头,便自行走开了。
韦寻智走回场内,又分别指点了四名新弟子几句,忽道:“今晨的剑法先练到这里,各位可回到静思室去打坐吐纳,修习一下内功。岳穆清,你跟我来,有事找你。”
掌门不在,传功师兄之言如同师父之命,众人都收了剑,依言行事。谭青山性情活泼,这几日已和岳穆清厮混得熟了,冲他哈哈一笑:“岳师弟,韦师兄给你开小灶了,你可别辜负了韦师兄一番苦心。”
孟惊涛也是冲他微微一笑:“岳师弟,一会儿静思室等你。”
只有陈学义仍是一言不发,将练功铁剑归位之后,便扬长而去。
待这三人离去,韦寻智才肃容道:“岳师弟,请你即刻上云峰阁去,掌门单独召见你。”
“召见我?单独?”岳穆清不禁惊讶万分。
“是啊,单独。你们升阁那日,掌门突发旧疾,按日子推算,今日也只刚刚好转而已,此时便单独召你相见……岳师弟,你福缘深厚,可要好好珍惜。”
瞧韦寻智的神色,对于谷听潮为何单独传召岳穆清,也是十分诧异。但他心思敏捷,为免他人凭空生出妒忌之意,因而故意先遣开三人,才向岳穆清传话。岳穆清年纪虽然不大,但十分敏感,已猜到韦寻智好意,当下恭敬一拜道:“多谢师兄。”也不多言,径自赶上云峰阁去。
到了云峰阁,宁乐并不在场,倒是宁安在阁门外守候。见岳穆清来,宁安点点头,带着他穿过正堂,走到后堂掌门休憩之处,在屋外小声禀道:“掌门,岳穆清来了。”
便听屋内一个苍老的声音吃力地道:“叫他进来。宁安,你在屋外候着。”
宁安道:“是。”对岳穆清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进去。
岳穆清心头忐忑,匆匆进了卧室。掌门卧室似乎并不比抱朴院厢房为大,陈设亦颇为简朴,除了一床一柜之外,只有一张硕大的书案惹人注目,上面放满了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还有一堆横七竖八的书籍,似是本派典籍。
岳穆清无暇细看,匆匆到床榻前拜倒:“弟子岳穆清见过掌门师公。”
斜倚在床榻上的老者正是谷听潮本人。他这几日被病痛折磨,满面皱纹,眼圈发黑,更显衰老之相。他抬起略有些昏黄的眼眸,扫视了岳穆清一眼,缓缓地道:“岳穆清,你来了。”
“是,听闻掌门传召,弟子便立刻来了。掌门师公,你,可好些了么?”
谷听潮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忽尔问道:“执宜已经西返了么?”
岳穆清愣了一愣,忙点头应道:“是,接到族内急信后,执宜师兄第二日便走了。”
“谁和他一起走了?”
“玄元堂三位沙陀族的师兄,他们四人一起走的。玉露师姐本来一定要走,可是执宜师兄不肯答应。而且玉露师姐一说要走,云旗师兄就非要跟着去,师父说这不合掌门的意思,就把他们关了两天。等到两天以后,执宜师兄他们早已不知所踪,玉露师姐没有办法,只好留了下来。”
谷听潮点了点头,叹气道:“按飞廉自己的意思,恐怕他还想拉着长空一起西去。我这道掌门令大违他心意,难为他还奉行不误。”
岳穆清鼓起勇气问:“掌门师公,你为什么不让大家伙儿帮执宜师兄的忙?他们要做的事,实在是难得很。”
谷听潮摇头苦笑,许久不答,却忽然问道:“岳穆清,你看我是不是老了许多?”
岳穆清张口结舌,不知是否该直言相告,许久才道:“没有,掌门师公一直是这个样子,没有变老啊。”
谷听潮微笑道:“你这孩子,却不大会撒谎,口中说着没有,眼神分明是说有。”
他叹了口气:“我身上有一种病,此病一旦发作,便全身颤抖,四肢无力,但一段时间之后,又不药而愈。三四年前,这病还是两三个月才发作一次,两三日之内又便自愈,但是最近,发病间隔却短了许多。”
“大半个月前,我刚刚发病一次,不过那时候恰逢闭关,我便叫宁氏兄弟秘而不宣,此事便也无人知道。没料想还不足月,到你们升阁之日,竟然又再行发作。”
岳穆清既是担心,又是害怕,忙道:“掌门师公,你为什么不请郎中来瞧病?郎中给你把一把脉,开几味药一服,也许病就好了。”
谷听潮露出一丝温和的苦笑:“穆清,你可想得太容易了,有些病,药是医不好的。”
岳穆清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心里却想:掌门专程将我叫来,不知是为了执宜师兄的事,还是为了他这个病?若是想问执宜师兄的事,问陈师伯和师父皆可,何必传我来问?若是为了他这个病,可我也不会治病啊!
谷听潮看了他一眼,像是看透了他的内心:“穆清,你一定在想,掌门师公为什么要告诉我他身上的病?我可不会治病。”
岳穆清脸上一片通红,忙道:“弟子年纪幼小,本领低微,什么都不懂,叫掌门师公失望了。”
谷听潮却摇摇头,话题忽又跳跃开去:“那个教你剑法的和尚,你后来可又再遇到过?”
岳穆清又是一愣:“师公是问善忘大师么?后来,后来我没见过他了。”
“嗯,”谷听潮凝目看向空中,沉吟一会儿才道,“这位善忘大师,可向你透露过他的出身?”
“他……他说他原本是少林寺的大和尚。”
“哦?”谷听潮的脸上忽然现出了笑容,似乎这个答案很对他的胃口,“少林众僧眼下按‘信了真如’排辈,‘善忘’这个法号,恐怕是他下山以后才自拟的。他说过他为何下山么?”
岳穆清努力回忆善忘僧离去前给自己讲的故事:“大师说他在少林寺里,曾经和一个寺外的高手比武功,第一次他占了上风,约了十年以后再比。十年后的那次,他却走火入魔,不小心走下少室山去,然后就游历四方,寻找治病的法子去了。”
谷听潮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呵呵呵,原来如此。那么这位善忘大师的身份,老朽便猜到了。”
岳穆清眼前一亮:“真的?”
谷听潮“嗯”了一声:“这位大师有没有告诉你,少林寺立寺三百余年来,自达摩祖师以下,练就少林绝技最多者,就属他‘十三绝神僧’了?”
岳穆清茫然道:“大师没有提过这个名号,但他似乎确实提到过,他会很多种少林绝技。”
谷听潮道:“这位大师下山以前,乃是少林寺最年轻的达摩堂首座。当时天下间有一位不世出的武林高手,江湖人称其‘天下武绝,塞北异客’,塞北异客打遍四海无敌手,唯独在这位大师身上没有占到便宜。江湖人都称这位大师为‘万世佛光,少林奇僧’。他下山前的法号,叫做‘了觉’。”
“了觉……原来善忘大师,应当叫做了觉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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