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乍暖还寒,因上游冰雪初融,黄河水面尚不算开阔,也因此少了些磅礴汹涌的气势,多了些水波粼粼的温情。

河面上一条渡船缓缓向西,逆流而行。船尾一名瘦小艄公正在掌舵,船首上立着一名高大老者,正凝神观看舱中二人对弈。

未几,其中那身穿青衣的青年摇头一笑,将手中白子一丢:“边角大龙被屠,回天乏力,不如推枰认负罢!曲师兄的棋力,比飞廉可是强出太多了。”

坐在他对面的那个赤袍长者和气地笑笑,接口道:“易师弟不要取笑师兄,师兄不过仗着先手优势,侥幸得胜罢了。”

旁观的高大老者背转双手,点评道:“默笑这可是过谦了,以老夫旁观,飞廉虽布子果敢,屡有奇招,但终究不及默笑深谋远虑,最终不敌,也在情理之中。”

赤袍长者拱手笑道:“宓师叔谬赞,默笑当之有愧。”

这小舟上的三人,乃是名震东南的琅琊剑派五大堂主中的三个:天机堂堂主曲默笑、别惠堂堂主宓延钊和青云堂堂主易飞廉。

琅琊剑派向不出淮南、浙西、徐泗三道之地,此次三大堂主同赴北方,实为多年来绝无仅有之事。

这事情的根源,便在于朝廷的一次剧变。

本年元月,先皇驾崩,对于应由何人继位,朝中暗起波澜。最后太子李诵继位为帝,权宦却暗中指使神策军围攻长安,酿成惊天巨变。

好在当今摄政皇太子李纯、左右金吾卫上将军高崇文等勇于任事,指挥京城守军成功抵抗住攻城的雄兵。

而青云堂堂主易飞廉,也在其中立下汗马功劳——他事先联络西北大派飞龙帮,在右飞鹰骑将军郦定进的帮助下,率众混入神策军,在战场最关键的决胜时刻,擒杀敌酋,保住了长安城。

长安一役获胜之后,太子李纯与易飞廉商议,将预备重建推思堂、恢复四方盟的计划告知于他,并希望得到琅琊剑派掌门谷听潮的支持。这与易飞廉的期望不谋而合,当日便启程赶回琅琊剑派报信。

谷听潮胸有宏图,眼界广阔,虽居江湖之远,却以保国安民为己任,如今皇帝、太子皆有中兴社稷之雄心,他自然大喜过望。

只是这事说来不巧,到他临行之时,怪疾又发,全身颤抖无力,不要说下地行走,连抬手都颇为不易。原以为和往常一样,两三日后又能自愈,岂料此次病发尤为凶猛,竟然迁延了十日有余。

这一来,派中人人劝他保重身体,都说太子只是私下相邀,又不是降下诏书,晚去甚或不去,又有什么相干?

谷听潮却是不肯,又恐耽搁日久,朝中生变,于是口述一封信函,叫人工工整整地誊写下来,又郑而重之、反复斟酌,定下由宓延钊、曲默笑、易飞廉三人代己前往长安。

易飞廉与朝中人物相熟,自然非去不可,而宓延钊、曲默笑都曾参与过建中、兴元年间平藩之战,和朝中官将本有往来,此番入京觐见,也不致失了礼数。

此次西来,不比易飞廉上次赴京这般忐忑迫促,骑马乘舟,都显得十分从容。

这日在黄河之上,三人正谈论弈道,却见那艄公忽的将船靠近岸边,苦着脸对三人说道:“三位客官,小老儿只能送你们到此了。”

易飞廉闻言讶然,抬头望望四周地形,问道:“船家,此地不是东渭渡呀?”

那艄公尴尬地笑了笑,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处:“是,此处离渭水尚有七八十里路途。不过三位要去长安,不必非要经渭水到东渭渡下船,从此地改走旱路,向南到华山山脚,沿华山一路向西,绕过潼关之后一样可以到长安。”

宓延钊道:“船家,我知此去东渭渡路途遥远,但看此地人烟稀少,我们下了船,也不知何处有逆旅,实在是不方便之极。何况好端端地,大家非要绕远路做什么?还请船家行个方便,我们绝不会少给渡钱的。”

说罢从包袱中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掂了掂,袋中“哗啦”作响,装的全是铜钱,总有两三百文之多。

老艄公看得眼睛发直,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闭上眼摇了摇头:“贵客给的渡钱当真不少,可小老儿只怕有命拿,没命花呀!”

曲默笑皱眉不悦道:“老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怕我等是歹人,给了你的又再抢回来不成?”

那艄公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小老儿撑了这么些年的船,好人歹人倒还能分辨一二。看三位面相,都是贵重之人,岂能贪图小老儿这点钱财?”

“实是前面正在打仗,这兵荒马乱的,小老儿不敢去,劝各位贵客也是避着些为好。”

三人面面相觑,易飞廉起身问道:“打仗?打什么仗?”

艄公道:“不瞒三位贵客,从此沿水路再向前行,便到河中府地界。”

“一个月前,北边有个什么节度使起兵造反,带兵一路南下,朝廷也派兵前去迎战。”

“如今两军正在河中府对峙,你来我往地打了十来天了。”

“历来官家用兵,百姓遭殃,河中府的百姓能逃的都逃出来了,咱们船家,也没有再往那儿走的。”

三人这才明白事情缘由,曲默笑道:“也罢,老丈既有难处,我们也不好相强,咱们就在这里下船吧。”

众人下得船来,曲默笑环顾四周,皱眉道:“此地偏僻,看来咱们只有向西南去,一路看看有无村落集镇,边问边走了。”

宓延钊道:“如此也好。”见易飞廉出神凝思,便问:“易师侄,你有什么高见?”

易飞廉回神道:“宓师叔,曲师兄,在下确有一点浅见。”

“我想河中府百姓遭此劫难,咱们自号绿林侠义道,如今遇到大不平之事,却绕道而走,不免心中有愧。”

“咱们不如仍是沿河向前,到河中府看看局势。一来说不定可以帮上些忙,二来即便有些战乱,终究河中府也是大府,找些车马总也容易。”

曲默笑听罢,兀自沉吟,宓延钊却道:“咱们此来是奉掌门之命,与朝廷商议复兴四方盟之事,虽说并不算十分紧迫,但掌门师兄对此事向来挂怀,只盼早一日达成心愿。如今我等已近长安,何必再去节外生枝?”

易飞廉正色道:“师叔,四方盟之初衷,便是拱卫社稷,遏制强藩,护佑黎民。如今四方盟重振有望,咱们却绕叛军而行,视难民蹈水火而不顾,只怕不免有些南辕北辙罢?”

宓延钊挠头道:“哎呀,易师侄所言,可也未免太过了些。咱们毕竟势单力孤,便是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处?”

易飞廉道:“师叔,咱们江湖中人,只论当不当为,岂问有没有用?”

正争执间,河堤上远远走来几人,观其相貌,都是逃难的难民。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形容质朴的中年汉子,满面尘灰之色,身上背着一个包裹。

他身后跟着一个妇人,面目憔悴似有病容,手中还拉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孩,二人都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易飞廉等三人。

小的那个眼尖,看到易飞廉所负行囊突出一块,看外形像是胡饼,不由眼睛放光,拉着母亲的衣角,一叠声地道:“阿娘,我饿……”

大的那个咽了口口水,却不说话。

那妇人面露为难之色,便去看那汉子。

那汉子捏了捏扁扁的褡裢,苦着脸道:“明娃儿,你再忍着些,到了前面集镇上,阿耶给你买饼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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