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高崇文二人盯视城下良久,李纯忽的深吸一口气,喃喃地道:“神策军,神策军……”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方道,“高将军,以你之见,神策军是否今夜便会攻城?”

高崇文不假思索地道:“只怕不会。”

“左右两路神策军分由杨志廉、第五守亮统属,而两人之间,又以杨志廉为尊。”

“第五守亮为人轻佻放浪,如由他主政,倒极有可能趁夜偷袭。”

“但杨志廉阴鸷沉稳,如今重甲步兵尚未齐集,他未操必胜之算,不会轻易发起攻击。”

“惟其如此,我军也无必要偷袭对方大营,对方必有准备。”

李纯点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高将军果不愧名将之称。”

想了想又道:“只是神策军尚未齐集,便有如此声势,高将军先前所说,只怕是将彼等看得轻了。”

高崇文却道:“那也未必,二阉刻意营造声势,不过是为了恐吓城内守军。”

“其实左右神策军均分正偏两部,偏军多由四周节镇收编而来,战力参差不齐,反倒还未必及得上金吾卫。”

“只有其正军素有‘一推思二飞鹰三虎贲四暴雨’之说,那才是个中精锐。”

李纯扬眉问道:“哦?这一二三四之说,本王不曾听闻,还请高将军详细说说。”

高崇文答道:“一推思,指的自然是推思堂。”

“其余诸军都是左右神策军各置一支,惟推思堂只有一座,首领为推思堂执符使,手持豹符,直接听命于天子。”

“能入推思堂者,俱是千里挑一的武者,又受军令辖制,纪律严明。”

“是故推思堂极盛之时,虽不满三百人,但放诸山野,可敌万人,置于关隘,无军可破。”

“推思堂,是神策第一,亦是天下第一。只可惜,哎……”

“如今神策军中,再无推思堂一物,说起来,竟也是咱们侥幸了。”

李纯知高崇文这一叹,自然是叹自己当年被贬谪之后,先帝放任推思堂没落的旧事,不由伸手去拍了拍高崇文肩膀,以示安慰,接着又问:“其后诸军又如何?”

“二飞鹰,指的自然是飞鹰骑,左右神策军各置一支,各领五千人。”

“飞鹰骑骑手骁勇善战,每人既配长枪又配弓箭,装甲轻而坚韧,马匹奔跑迅速而有长力,驱驰如风,来去如电,纵横平原,莫可匹敌。”

“不过飞鹰骑善于野战,攻城非其所长,我方倒不必过分担心。但对方有此精兵,我军也不宜出城邀击了。”

“三虎贲,乃指虎贲军,虎贲军为重甲步兵,左右神策军各置一支,各领两万人。”

“虎贲军配明光甲,执厚盾,兵器为横刀、陌刀、长斧、长枪不等。”

“虎贲军机动不足,然攻守皆强,尤善正面决战。末将多年前于佛堂原以三千虎贲军破吐蕃三万人,可见此军之强。”

“如今神策军前来攻城,必以虎贲军为主。不过虎贲军重甲披身,不利攀援,乃是一大缺憾。”

“四暴雨,乃指暴雨营,暴雨营为弩兵,左右神策军各置一支,各领三千人。”

“暴雨营手持连击弩,可于转瞬之间连发十箭,千人齐发之时,弩箭遮天蔽日,如同暴雨,故得此名。”

“暴雨营可遏制对方骑兵冲击,亦可用于伏击,但攻城之时,自下方投射上方,所谓仰攻不利,其效用亦会大打折扣。”

李纯听他评点诸军优劣,如数家珍,手比口说之间,亦丝毫不见慌乱之感,不禁暗暗赞叹,心中也渐渐平静下来。

惧意一去,倦意便生,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高崇文看在眼里,便道:“殿下,时辰不早,还请早些安歇,老臣亦需召集部下,安排防务。”

李纯原想跟着高崇文看看他如何布置守城,但想到自己本是白龙鱼服混迹军中,若是太过抛头露面,让高崇文麾下将领认了出来,总是不太方便。

更何况自己亦有要事需妥善安排,便不再推辞,跟着高崇文下了城墙,两人分道扬镳,各行其是。

果如高崇文所料,神策军一夜都未发起攻势。

翌日清晨,神策军后方又有大队士兵到来,时旭日初升,在这大批军队的铠甲上反射出红彤彤亮闪闪的光芒,鲜艳夺目。

城上守军此时正觉困顿,听到城外有阵阵欢呼喊叫之声传来,人人探头去看,一看之下,却都大惊失色。

高崇文闻讯上了城墙,极目望去,便知是虎贲军到了,于是传令下去,要守城军士打起精神,随时准备应对攻击。

虎贲军合兵之后,敌方士气大振,营中忽然旌旗挥舞,号角争鸣,一排骑兵策马缓缓向前。

高崇文见对方总数不过百骑,兼之队形散乱,便命城墙上弓箭手引弓不发。

对方骑兵驰到近前,张弓搭箭向城上射来,一箭射出,随即调转马头向阵内狂奔,唯恐城墙上放箭还射。

那百余枝箭矢越过城墙,笃笃落在城上,却都是磨平箭锋的钝箭,上面缚着信函。高崇文命侍卫随便取来一支,展开一看,写的都是劝降的言语。高崇文冷笑一声,撕去信函,下令城上守军将信函集到一起,点火烧掉。

俄而有传令兵前来报信,言各处均有神策军骑兵向城墙上抛射劝降书。高崇文随即下令,但有片纸入城,一概焚毁,敌方骑兵但有靠近,一律放箭射杀。

又过一阵,对方故伎重演,又派一队骑兵驰近开远门下,守门中郎将一声令下,城上弓箭手箭矢齐发,射落一片,神策军骑兵不敢再度靠近,敌方阵营又复沉寂。

这一来双方便成对峙之势,谁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半日一闪即过,眼见日头已到了中天,城下军队竟慢悠悠地埋锅造饭,就地用起餐来。

伪装成高崇文近侍的太子李纯嘟哝道:“神策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长安城粮草充足,他们这般围而不打,想要围到何年月去?难道要等到四边节度使起兵来救?”

高崇文见近旁除了太子亲卫,并无闲杂人物,便回答道:“神策军怕是在等待城内举事响应。”李纯嗤的一笑,不再言语。

过了午时,敌方军中忽起动静,几座瞭望塔在离城里许处高高耸立起来,接着又缓缓推出十来座木制的巨型抛石机,一群兵士在抛石机前后左右忙乱。

不一会儿,一架抛石机长臂一举,碎石向城墙方向呼啸飞来,在城墙前一百步处落下。

又一会儿,另一架抛石机举臂一挥,石头飞远了一些,但距城墙还有大约七八十步。

十来架抛石机忙了一阵,抛得最远的也只能抛到离城墙五十步处,随后又一阵平静。

李纯问道:“这是在耍什么?”

高崇文脸上一片肃然:“敌方在试射程,是准备攻城了。”

立刻传令下去,命城上守备部队整军备战。

方才下令完毕,两架抛石机忽然启动向前,走了一百步方才停下,距城墙不过七八十步路。

高崇文眉毛一挑,举右手道:“放箭!”

城上弓箭手向城下数轮齐射,箭矢像雨点般落在抛石机四周。

投石兵身披甲胄,手持坚盾,纷纷半蹲下来,并无什么伤亡;而箭矢打在抛石机上,更是收效甚微。

高崇文厉声道:“神威弩,预备!”

长安城的神威弩是大唐不传之秘,除了京城长安有二十座,东都洛阳有八座,再找不出第三处有此神物。

此弩长两丈有余,高可及八尺,所用弩箭大小与骑兵所使长枪无异,其中机括精细之处,惟御用工匠可制;而每座弩所用弩弦,又需大量蚕丝与麻绳混合,才能做成。是故此物难得。

但此弩发射之时,声如雷霆,势如闪电,一发双箭,中者糜烂。

高崇文手中有此神器,自不能弃之不用。

守军闻令,已将四座神威弩推出,架设在城墙之上。

神威弩威力虽大,发射却也烦难,需数人用绞车拉开弩弦,再由两人抬巨矢填入,最后由大力士抡捶砸中机括,方能发射出去。

城墙上一阵闹腾,城下已有人远远望到,有见多识广的投石兵见状,吓得心胆俱裂,丢下投石车便往回跑。

其后督战骑兵呵斥连连,举刀便砍,把这些兵士又逼回投石车下。

便在此时,城上恍若山崩地裂般发出数声爆响,八支巨箭呼啸而出,转瞬间落在城外,带起无边黄沙。

待风吹沙尽,只见抛石车驻扎之地血肉模糊,凡为巨箭所中者,无不立死,兼且死无全尸。

其中一座抛石车中轴被巨箭贯穿,“咔”的一声,瞬间垮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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