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间酒店房间。

一张单人床,还算是整洁,至少对比一地莫名其妙的垃圾和打开的行李箱是这样。床上躺着一个接近真人大小的纯白的棉布娃娃,那娃娃模样很简单,躯干,四肢,没有五官的圆头。

房间角落的椅子上窝着一个留着寸头的外国男人,很短的发在灯光下呈出白色。

那男人身形颇壮,把自己挤进扶手椅里面很没个坐像地玩手机。这时突然抬起头来,丢下手机一下子站直了,眼睛直直看向房间门口。

房门紧闭着,没有一点动静。

唐既望被女人拖着,穿门而入。

在他眼里,这个房间很奇怪,很不真实。

每一根线条,每一抹色彩,都显得游移不定,仿佛在观望水中的图景,或者一个故障了飞着雪花的老电视的画面。他们穿模般的穿过了门,就好像两者根本不在一个图层。在他的世界里那里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门。

他站着,低下头,先发现灯光没有在地上投下他或是女人的影子,又发现他其实根本没有站在地面上,他的脚底下什么都没有。

但是那个有影子的外国壮汉,又是实实在在地和女人对视着。

女人随意扫了一眼床上的人偶,还有床头柜上堆放的各种莫名其妙的杂物,最后对着一地的垃圾皱了皱眉,松开唐既望,向着床走了几步。

唐既望看见,她迈出的步子,是切实地踏在地板上的。她的身后拖着一条影子。

真的失去了那条手臂的限制,唐既望又瞬间觉得不安。他几乎本能地跟了几步,神使鬼差地伸手想拉住已经站在床边的女人。

他的手臂穿模般从女人身体里滑过。

女人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把小刀,刀尖向下,正悬在人偶上方。

“三界万物,听我歌颂,今我唤起亡灵一个,重回生机,”她现在说的什么语言?她嘴里吐出的声音并不是中文或英语。更低沉,充满力量,使空气与之一同共鸣颤抖——更像是先前那一声狮吼。

像是唐既望突然一下理解了狮子的语言。

刀落下,干脆利落地划开布料,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棉花失去束缚,立时从伤口里满溢出来。

“我以木为骨,”她丢下刀,抓起——那是一根一次性筷子吗?——塞进人偶里面,“使他能够站立。”

“棉为肉,使他可以行动。”

“石为心,”一块儿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鹅卵石也被塞进去,“使他可以思考,感受。”

“酒为血,”女人拿起一瓶未启封的红酒——也就那玩意看起来不像是从酒店后门的垃圾桶附近翻出来的,用两指一捻,木塞就被轻易启开,整瓶酒被尽数倒进去,把棉花染成鲜红,“使他拥有生机。”

“啪!”那酒瓶在女人手中被捏地粉碎,玻璃纷纷扬扬地落在红的棉花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微光。

“使你活的载具已经准备好,你可以再度回归生者的世界,”女人低着头审视那布偶,“唐既望。”

被叫到的人怔住了。

由不得他想清楚什么,女人伸手一抓,下一秒他就已经面对着天花板,被那并不真实的灯光晃得眼花。

此时女人的手又是切实地,有力地,按在他胸口上。

感觉像是在水里,她正将他塞进河底的泥沙中。

那些沙子包裹了他。突然间,他感觉到,窒息。

他喘不上气。女人的手扼住了他的呼吸。

痛苦击中了他。一种冷湿的感觉,泥沙渗进他,他从水里陷到沙里,然后他粘附在河岸上。

醒来!醒来!

唐既望因为剧烈的眩晕与疼痛而陷入狂乱的恐慌。一切都变得如此湿而沉重。噪音融进耳鸣,钻头般进了他的大脑。他似乎听见自己的尖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如果他再不醒来,他就会死去!

但是女人的手掌按在他的胸膛上,那只手使一切挣扎变成小小的涟漪。

他的眼睛很痛,灯光刺伤了他的眼。眼球——他能感觉到他的眼球了,在跳动,酸胀地要爆开。血冲进他的大脑,溢满他的鼻腔。

他听见,隔着耳鸣,女人在说话:“那些冥界的野鬼们恐怕还在穷追不舍,出发前得先把它们摆脱了。”用的英语?还是中文?总之他听得懂,只是脑子没法真正理解含义。

然后他又和她对视了。当她看着你,你觉得一把剑悬在心口,一把剑则早已贯穿头颅。

“睡。”这一声使他全身为之震动。他听不懂那语言,却理解了意思。

他睡去。

没听见闹铃。所以唐既望还没睁开眼,心情就已经雀跃起来。

这意味着今天不用早起。——人果然不该把象征着早班的东西和最喜欢的电视剧主题曲绑定在一起,晦气。

他于是放心的继续闭着眼,模模糊糊大概又睡去了一小会儿。

再醒过来时,唐既望记起了自己昨晚做的梦。

那是个无比惊悚,离奇,逼真的噩梦,但是现在回忆起来挺好笑的。唐既望一向自豪于自己活跃的思维,但是能梦出这么离奇的东西也算是个人的一次小突破了。

他该先给妻讲讲看。

念及此,唐既望翻了个身。于是注意到被子的触感颇为陌生,枕头,床垫也是如此。

难不成他还在出差?或者他其实还在读大学?连找着工作和媳妇也是梦的一部分?

唐既望浑身一震,一下子睁开眼。

看见几米外坐着读书的外国女人。

“我艹!!!”

“砰!”

后一声是他掉在地上时发出来的。

他挣扎着爬起来,但是还没站稳,又瞥见了依旧真实地坐在那里的外国女人,一下子软了腿,又张着嘴跌坐回地上。除了开头那一句祖传感叹句,一点声音发不出来,只能死死盯着女人,等着看眨几次眼后她才会消失。

不幸的,她把书放在膝盖上,扭头看向了唐既望。

房间里光线很好,女人的面孔清晰到能分辨出她瞳孔的颜色——那是青铜一样的深绿,并不闪亮,反而有种厚重坚实的质地。她的棕色头发被像体操运动员一样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面孔是那种会让对西方人脸盲的家伙也能留下印象的类型,倒不是美或者丑的多么超乎常理,而是那些坚硬棱角当中刻进的尖锐气息有着并不符合年龄的深沉感觉,叫你很难轻易忽略。

“你应该很困惑,”又来了,如此标准的中文,从发音到语气都让他想起新闻联播,“原本应该由萨来和你解释,但是他现在下楼去超市里面买东西了。他回来以后大概会很沮丧。”

唐既望——还张着嘴。

半晌,他挣扎着说:“那……可是……那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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