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莲香子与母亲去舅舅家讨债。回家的路上,母亲坐在轿子里哭哭啼啼,她却一言不发,从轿窗的缝隙看出去,盯着沿街的摊点和商铺。轿子行至街尾,却见一位乞丐披头散发,靠墙坐着,左腿只剩半截,右腿边摆一只陶钵。乞丐身前立一位坤道,正要给那乞丐银两。

莲香子忙唤轿夫停下,落轿,走到那位坤道跟前,打怀中摸出一些碎银,从那乞丐的陶钵里捡起坤道的锭银,再把自己的碎银投进去,对坤道说:“这位道长,我年纪虽小,却也明白些事理。你若施舍他这许多银两,他日后便赖着行乞为生,就是有人雇他做工,他也未必愿意,倒不如日日守在此处,受人施舍来得方便,岂不是在害他?”言毕,她将坤道的银子物归原主,这便要回轿去。

这位坤道正是天玑道长,听骆玉兰这番话,再看她样貌身形,忙叫住她,问道:“那么按你的意思,你给他碎银,他照旧得了行乞的方便,又作何解释呢?”

骆玉兰笑着反问:“道长,我有两问,你若答出来,我便不用解释,你若答不出来,我更不用解释。”

“但问无妨。”

“仙道之道,无可道,是何道?人道之道,无可道,是何道?”

天玑道长听罢,只蹙眉片刻,便微笑起来,说:“仙道人道,俱无可道。俱无可道,无道为道。”

“道长果然明理。这乞丐腿有残疾,道长若要助他,使些仙门法术让他康健,总比给他银两来得妥帖。道长既不施法助他,想必是人命在天,而天意不可违,所以施他锭银,不过是退而求其次,以积善缘。我方才从他钵中取走锭银,他若与我争抢,我是不会给他碎银的。他既淡然处之,可见他并非贪心之徒,我给他碎银,已非施舍,而是奖赏。我以为,这是人道,亦是仙道。虽然仙道人道,无道为道,可是下至凡俗苍生,上至三清圣祖,哪个又不从无中生有,再从有中归无呢?我听人说,道在天地万物,我也听人说,道在我心我意。道长以为,道究竟在物,还是在我呢?”

“道既不在物,亦不在我。所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莲香子笑着,歪头说:“我却以为,道在物,亦在我。无中寻道固然是大道,道长又如何知晓,物我定是有,不是无呢?”

天玑道长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位年轻小姐竟有如此见地。照仙界的规矩,不经掌门首肯,任何弟子都是不得收徒的。可是为了莲香子,天玑道长却破了例,先收她为徒,后领上丹霞山,告知掌门师兄。莲香子倒也争气,入门丹霞山后勤修苦练,加之仙根扎实稳健,修行三十年已有小成,收服了流英剑和紫阳龙杖,比许多道行百年有余的册外弟子修为还要精进得多。

又过了五十余年,昆仑山两名弟子为千年雪皇蛛所伤,要祛千年雪皇蛛的剧毒,需用到生于丹霞山西麓的枯荣草。其时丁贤梓虽已贵为白泽观掌门,到底根基不稳,玄鹤、白泽两派关系尚佳。于是天玑道长和莲香子奉掌门天枢道长之命,将枯荣草带往昆仑山。回丹霞山的路上,飞经一片山林,莲香子听到凡人呼救,再循声望去,便在一处陡壁边发现了薛鸿儒。薛鸿儒摔断了双腿,背篓里的草药倾了大半,手里却牢攥一把紫花。天玑道长为他封穴止血,再同莲香子一道将他救出山林,送回薛府。

薛鸿儒父亲已故,家中只有一位守寡多年的母亲薛陈氏。薛鸿儒上山采药,一向谨慎,若不是为了那几株紫菱草,他是犯不着冒险攀爬陡壁的。薛陈氏哭哭啼啼,拉着薛鸿儒的手嚷道:“老天爷果真不长眼。你父亲一生救死扶伤,却年纪轻轻暴毙而亡。你采这紫菱草,本是好心一片,为什么落得如此田地。”

莲香子问薛鸿儒:“紫菱草生于悬崖峭壁,你采这药草,究竟所为何事?”

薛鸿儒抿嘴一笑,李陈氏抢着说:“前日一名女子来我们善华堂,抱着七八岁大的病儿,哭嚷着要我儿救那孩子。那孩子满身恶痈,已奄奄一息。我儿是为那孩子治病,才去采紫菱草的。”

薛鸿儒生得相貌堂堂,莲香子初见他,本就动了凡心,再听薛陈氏所言,对他更生出敬意来。薛陈氏接着说:“我丈夫去得早,我们薛家只有鸿儒这一根独苗。如今他摔废了双腿,我们该如何是好!”

莲香子仔细察看薛鸿儒的腿伤,见他双腿筋脉尽断,右腿皮肉尚全,左腿皮开肉绽,只剩两寸皮筋相连。她回身看看天玑道长,将她拉去一旁,低问道:“师父,此人伤重至此,可有医治之道?”

天玑道长早看出徒弟心思,反问她:“若有医治之道,却要折你修为,你可愿意?”

莲香子稍作迟疑,说:“师父请讲。”

“我们玄鹤宫有一道法门,叫百浊神功。这道法门本作炼毒萃瘴之用,若以内丹驱使,再通凡人丹田、命门、印堂、百会四穴,辅以真元炼化,却可令凡人断肢续生,返老还童。不过这道法门用在凡人身上,便折损你一半的修为。你要考虑清楚。”

此后半月的事,天玑道长全算到了:莲香子牺牲了自己一半的修为,换来薛鸿儒康健之躯;薛鸿儒则对莲香子渐生情愫,央她留在凡间。莲香子对薛鸿儒虽动了情思,却因自幼上山修法,绝不敢动返俗之心。这天傍晚,天玑道长索性开门见山问她:“你对这位薛公子,是不是动了真情?”

莲香子一时语塞,噗通一声跪地,道:“师父,徒弟不敢。”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天玑道长扶起莲香子,笑道,“为师早算到你命中有一份情债未偿。既是命中注定,为师如何怪你?”

莲香子面有惭色,天玑道长继续说:“八十年前你我师徒偶遇,我见你仙缘匪浅,破例收你为徒,你可记得当日,你问过为师两个问题?”

“徒弟倒记不清了。”

“你问我,仙道之道,无可道,是何道?人道之道,无可道,是何道?我说,仙道人道,俱无可道。俱无可道,无道为道。正因为师父一生信奉无道为道,对于天命,我是绝不敢违逆的。但是你可知,薛家公子终生残废本是天意,你偿他情债也是天意。你若救他,逆了他的天命,你若不救他,又逆了你自己的天命。如此,救与不救,你都与天意为敌。为师竟不知,什么是有,什么是无,更不知何为道了。”

“师父,我以为我们修道之人,最忌弄明白的反是这个道字。虽说无为道之根,道为无之本,可是道与无,兴许更像影与光,是截然相反的东西。既如此,哪个是影,哪个是光,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玑道长拉着莲香子的双手,说:“还是你看得透彻,为师自愧弗如。”

“师父莫说此话。徒弟只是随口胡诌罢了。”

天玑道长会心一笑,叹道:“我们丹霞山小辈弟子虽众,依我之见,将来有缘飞升者,非你莫属。你在凡间情债偿毕,再回玄鹤宫修炼不迟,又或者来日你另有仙缘,这也是天命使然,不可强求的。但是切记,你是仙界中人,在这茫茫浊世,莫贪富贵享乐,更不可以仙门道术害人性命。你好自为之吧。”

天玑道长的教训,莲香子是不曾忘记的。与薛鸿儒做了两百年夫妻,她只以道术救死扶伤,害人之心半点也无。最近十来年,人家都说她性情越发乖僻,这却怪不得她。薛鸿儒顽疾不愈,全靠莲香子内丹续命,她哪还有心思去医治旁人?所以善华堂大小事务,她全交由一对儿女打点。

女儿薛蕲虽打小跟随莲香子修炼玄鹤宫道法,对于仙门仙界并无兴趣,所以她空有百来年道行,修为境界却比苏荣还差的远。儿子薛蓬修炼刻苦,奈何他资质愚钝了些,仙根不稳,仙缘贫薄,修为境界并不比他姐姐高出多少。不过性情方面,姐弟二人却比莲香子通情达理,绝无半点乖僻。顾乘风进了善华堂,道明来意,薛蕲便叫薛蓬带顾乘风和苏荣前往薛府了。

薛府离善华堂不算远,飞去只消一盏茶的功夫。从天上俯瞰,是个小巧的院子,院墙上爬满青藤,有开鹅黄大花的,也有开绯红小花的,一簇簇堆起来,好看极了。薛蓬领二人落在大门口,刚踏上台阶,便从门内传出一个声音:“蓬儿,跟你说过多少次,莫要随便带人回府。母亲的话,你到底是听不进半句。”这声音透出内劲,虽字字惯耳,却好像远在天边。薛蓬刚要开口,顾乘风却抢道:“在下顾乘风,这位是我师妹苏荣,我们是长白山重明观的弟子。今日来打扰夫人,是受南淮国兵部尚书叶长庚之托……”

顾乘风话未说完,却见院墙内飞出一道紫红剑气,直愣愣刺过来。顾乘风和苏荣同时飞腾两丈有余,在半空施天王君指诀,各射一缕罡气,绕住那紫红剑气。剑气受了禁制,登时现出流英剑真身,剑柄细长、剑刃起伏如浪,是莲香子的法器之一。

顾乘风、苏荣落地,又见一股真元透墙而出,打在那流英剑上,震开了二人适才释出的罡气。随即,那宝剑银光迸射,裂作千百花瓣,分为两股,朝顾乘风和苏荣汹涌袭来。苏荣忙后翻躲闪,顾乘风则后退二十来步,同时由中冲穴放出无尘剑,在身前飞速绕转,形成一气墙,挡住半数花瓣,再施缚鬼诀,炼真元为万千金丝气脉,由少冲、关冲、中冲三穴弹出。金丝气脉交织成网,兜住顾乘风跟前的银花瓣,便朝苏荣飞去,将她身侧花瓣悉数兜起来。

就在此刻,一团紫辉由院墙内疾窜而出,顾乘风刚要收回金丝气脉结织的网,却不料那紫辉抢先一步,截下金丝气脉,绕空飞了半圈,落地现身。单看面容,那人竟是个美艳的半老徐娘,身材略肿了些,头发乌黑,却有一副火红的柳叶眉。金丝气脉散作细粉,银花瓣迅速聚拢,在她右手变回方才那把流英剑。

“夫人定是赤眉药仙莲香子了。”顾乘风收起无尘剑,拱手道,“夫人修为之精,在下佩服。”

莲香子冷冰冰地问:“无尘剑是我们玄鹤宫的法宝,怎会在你手上?”

“这件事说来话长,当日我与师妹救下玄鹤宫弟子,天枢掌门便许我二人入通幽谷摄取法宝。我得了无尘剑和血影流珠,师妹一无所获,天权师伯便授了她千叶九心环。”

“原来如此。”莲香子回身,对薛蓬说,“这次我且饶你,下次再随便带生人回府,我便罚你两日不得饮食。”

薛蓬委屈极了,说:“是姐姐叫我带两位仙侠回府的。”

“姐姐犯了错,你也要随她不成?”莲香子走到门口,突然问了句,“康儿和鲁儿今日可去了医馆?”

“我可没见他们,许是又去喝花酒了。”

管家开了门,莲香子跨进门槛,长叹一声,对薛蓬说:“你这个做舅舅的,也该时时管着他们。”

薛蓬道:“做娘的都不管,我的话,他们哪听得进去?”

莲香子未搭腔,只吩咐管家备茶,便将顾乘风、苏荣领入正厅去。薛府人丁单薄,薛蕲出嫁后,与丈夫鹿连城另立门户,府里只剩莲香子、薛鸿儒和薛蓬。下人本有十余,薛鸿儒染病后,她便遣走数人,只留了一个管家,三个仆从和两个老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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