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叔,这大队窑是公家的地方,你咋……咋给自己办楼板厂了?”憨驹按照众人教他的话,结结巴巴地说。
大能人把憨驹拉扯到大门口,指着墙上新挂的木牌子大声训斥道:“憨驹,这几个字你认得认不得?‘高家村楼板厂’!高家村楼板厂不放在这,放在你家?真是颗憨驴脑!”骂完给憨驹耳朵上别了支纸烟,憨驹傻笑着心满意足地走了。
明楼才要返身回去,瞥见二能人从后川过来了,等人走近,恼悻悻地说:“兄弟,咋这时候才来,你看甚时间了?咱不是说好了嘛,以后就跟城里人一样上下班,我等了你半天,有事哩!”
“有甚事么!”二能人对亲家的批评很不以为然,心想自己是副厂长兼会计,两个职务加起来,不比你厂长的官小,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转头“呸”地吐了口痰,越过明楼走进了大门。
往日热火朝天的大院里,此刻没有一个干活的人,墙根歪歪扭扭立几根细钢筋,地下横七竖八放几块预制板,木板模具被太阳晒的干巴巴的,水泥粉东一堆西一溜,撒的到处都是。
“人了么?倒楼板的死老汉咋还没来?”二能人生气地吼道,“这几个懒怂越来越不像话,一天价就知道偷懒,尤其那个来活,动不动就躲到凉崖根歇碦栏,干脆都打发了,换一拨子人!”
明楼苦笑说:“人家谁像你,想甚时来就甚时来?四个老汉一大早就来了,叫我给打发回碦了,钢筋完了,三星没买下。”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中窑书记室,当下也是楼板厂厂长办公室。厂长室简陋的有些寒酸,窗下立一张旧书桌,靠墙放几把长条凳,光溜溜的土炕上铺一张破席子,柜子、沙发、茶几一应全无,要不是墙上挂着营业执照,人们还以为这是后山哪个民办教师办公室。
二能人坐上炕栏石,自顾自点了支卷烟,对圪蹴在门口的亲家说:“到底咋回事,你三星不是认得地区钢厂的人么?不行给人家领导送点烟酒,怎么说都不能停工呀!”
“不是烟酒的事,三星说钢材尔格是紧缺物资,钱多钱少都弄不出来。”明楼愁眉苦脸说,“兄弟,要不咱去寻寻你巧珍家女婿,看他有多余的钢筋没?咱不白要,他进价多少,咱就给出多少!”
二能人略一思索,跳下炕栏石道:“我看能行!明楼哥,反正尔格厂里也没事,咱把我的牲口车套上,一搭去县城问问。”他出门时回头补充了句:“完了牲口车钱,要记在楼板厂账上!”
初秋的庄稼长势正旺,放眼望去,大马河两岸山山峁峁、川川畔畔色彩斑斓,象一副徐徐展开的浓墨重彩的美丽画卷。高粱长在低洼的河畔,鲜红的头颅高昂着,齐刷刷地直刺蓝天;一旁的玉米娇翠欲滴,似乎想隐藏好腋下才吐出胡须的小棒子,极力舒展开宽大的枝叶。山坡上、梯田里,金黄的谷穗子随风摇曳,洁白的土豆花密密麻麻,到处是红格艳艳的山丹丹花,紫格楚楚的野菜花,黄绿相间的向日葵花,杏黄色的西葫芦花……
大能人和二能人分坐在马车前辕的一侧,走在山下的简易公路上,快到崖腰砭时,看见老光棍扛着锄头,艰难地从河沟里走了上来。德顺比以前瘦了许多,不过精神矍铄,头上挽着羊肚子手巾,脖子上挂着烟锅烟袋,身上的褂子洗的白白净净,胡子也刮的光光溜溜,看着好像年轻了几岁。
马车在德顺跟前停了下来,明楼笑着招呼:“干大,你老尔格就跑的劳动,腿好利索了?我算还不到三个月嘛!”
“能凑合了。河畔的玉米豁的不象样子,锄了锄,点了些化肥,这两天怕要下雨呀!咋,你们两亲家做甚碦呀?”
“也没甚事,到城里寻马栓问个事情。干大,你不敢太扎挣了,今年秋底不用缴公粮,完了我给你报个五保户。”
“啊呀,报甚五保户了,你真把我当成残废人了?该交多少就交多少,一斤也不要少!”
二能人插话说:“叔呀,我咋看这牲口灰不塌塌价,没一点精神,你给我看看,到底咋回事么?”德顺解放前赶了多年牲灵,农业合作化后一直当大队饲养员,是远近出名的老把式。
老光棍把锄头靠在路边的树干上,围着牲口转了一圈,抱住马脖子摸了摸,掰开嘴看了看牙口,沉吟着说:“没事!这阵快晌午了,我约摸牲口十有八九受了热,你到河里饮口水,再叫到树阴下歇歇。”说罢,一瘸一拐地走了。
二能人看着老光棍远去的背影,嬉笑说:“明楼哥,你干爸真是个情种,老了老了伴了个高寡妇,对人家还好的不行!你没听村里人传言,有人半夜听他们的门,老婆老汉两个还说骚情话哩!”
“真是闲的没求事干了!人都听新媳妇子的门,那六七十岁老婆老汉的门,有甚好听的?!”明楼一脸轻蔑地说,停了一下,又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那听到他们说甚了么?”
二能人“嘿嘿”坏笑着说:“……老婆说,‘自金宝他爸殁了,我就心里想你,老抱着娃娃站在硷畔上照你,时常到农业社借牲口,就为和你拉两句话!’老光棍说,‘我又不是木头,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我在对面山坡坡上翻地,回牛时看你站在硷畔上栖栖遑遑价。你年轻时长得拴拴正正、俊格板板价,只是我心里……唉!’”
二能人看了眼亲家,摇摇头说:“说来这两个老人也可怜,那听门的三狗说,老婆老汉说着说着都‘呜呜呼呼’地哭开了……”
两亲家都难得地伤感了一回,二能人掏出卷烟,硬是给亲家手里塞了一支,用双手护着火苗点上,自己也吸着,说:“今年天旱,大河都快干求了,就淌那一线线……立德家婆姨汉昨黑夜又斗阵了,婆姨不让他当老师,说不挣钱,家里地里都顾不上……舔财家孙子这两年串乡发了,舔财也打算圈围墙、盖门楼呀,匠人都寻下了,就是金宝的老丈人,尔格正在挽花栏子……”
二能人东拉西扯说了半天,末了说道:“啊呀,明楼哥,兄弟有个事,难肠的不晓得咋价给你开口呀!”
“有事你就直说,拐甚了!”明楼闷声闷气地说,显然知道亲家不会无故献这殷勤。
“是这么个事,明楼哥,二能人说,“你晓得么,我一直想给巧玲寻个上门女婿,好给我顶门立户,可她尔格入了公门,人又在外地,和大杨处上对象,哪里还有一点指望!没办法,我今早起寻了巧珍,想叫她再生养上个小子,谁知那死女子前一向给结扎了!”
二能人停顿了片刻,怯怯地说:”哥,你看你的二孙子,能不能跟娘的姓?不怕!亮亮要是随他娘姓了刘,那兄弟那院地方、所有的家当,以后都是这娃娃的!”
大能人一听叫他孙子随母姓,当即气得脸色发白,就想发火,不过多年的大队书记历练,养成了他遇事冷静、不慌不急的个性。耐着性子听完二能人的话,不由得思谋起来:大儿子没甚本事,挣不下钱,自己那一院地方,以后肯定要两个孙子分,说不定要打脑斗阵,弄得亲兄弟还不如两旁世人。而要是小孙子随了母姓,那村里最好的两院地方,哥俩就一人一院,满川道里,谁家还有他高家的后人风光?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但随即就皱起了眉头——叫他的亲孙子姓刘,他心里难受,再说,世人也笑话呀。
他噙着烟不吸,眼睛半睁半闭,反反复复谋算,猛然醒悟:你刘立本的三女子在门外工作,以后肯定不回老家了;二女子是川道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她就一个小子,怎会跑来渭爷家去争?这样看来,无论如何,你二能人的地方都是我孙子的,我为甚叫孙子给你姓?
大能人的心情一下子舒坦了,笑着说:“兄弟,这事不急嘛,我回碦跟你嫂子再商量商量,时间差不多了,咱套上牲口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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