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光棍德顺才吃罢早饭,打算去老人市转转,噙着烟锅才下到加林家硷畔,迎面碰到一脸怒气的二能人,急忙把烟锅从嘴里拔出来,紧走几步上前拦住,“立本,你咋了么,我咋看你脸色不对?”
“我寻高玉德这个老不死的!忒你的没个王法了!”
“你不要着急么!有甚事先给我学学,他高玉德就在这住着,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德顺一把抓住咬牙切齿的二能人,大声说道。
“他的小老子……啊呀……又把我玲玲给祸害了!”二能人瞪着红眼珠子,嘴唇微微颤动,胖胖的圆脸因激动而扭曲变形。
德顺一脸疑惑:“有这事?我咋脚把子都不信,你听谁说的?”
“老人市满世界都在传,他和我三女子白天黑夜在一搭……唉,没办法说……我不相信你不晓得!”二能人痛苦地喊。
“啊呀,我当甚事,原来是这事!”德顺吸了口烟,烟锅头子指了指二能人,训斥道,“立本,把你还整天吹得走州过县,经见过世面,咋就这点见识?你也不想想,两个娃娃都是学校老师,又是一个村子的人,黑了一撘拉拉话,说说教学上的事情,那又咋了?你不敢听风就是雨,那大路上说闲话、胡传言的人事还少吗!”老光棍说罢,拉扯着满脸狐疑的二能人向自家窑洞走去。
德顺老人家里非常寒酸,没有一样东西能入二能人的法眼:炕上的席子旧得发黄,不少地方打了粗布补丁,前炕铺一条破毛毡,上面满是虫眼眼;紧靠锅台的石板仓上,搁了一对旧门箱,斑斑驳驳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显然年代已十分久远;锅台对面墙跟处,立着两口大缸,一口是水缸,另外一口腌满酸白菜,满窑都是酸溜溜的味道。不过,窑洞尽管简陋,收拾的倒很拴正,被褥叠的整整齐齐,锅碗洗的干干净净,连脚地都是洒了水扫的,看着很是清爽。
二能人坐在炕栏石上,环视眼前破破烂烂的窑洞,不觉怜悯起老光棍来。生意人平时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好像高家村天是老大、他是老二,但其实内心里非常佩服德顺。一般来说,刁钻刻薄的有钱人,对品格优良、满身正气的人都有几分敬畏,何况老光棍还很有挣钱的能力,那看牲口、识皮子的本事,方圆几十里没人比得上,解放前就曾挣下不少家产,只是老人不聚财,帮东家借西家的,把好好的家当折腾了个净光。
“立本,你吃你的黑棒子卷烟,我这烟你不习惯。”德顺挖了锅旱烟点上,圪蹴在脚地下招呼客人。
没想到二能人跳下炕拦石,从老汉手里抢走烟锅,鞋都没脱就盘腿坐上热炕头,低头“啪啪”地吸了起来。二能人在自己从小就佩服的老光棍面前,不像对其他人那样装腔作势,只是对老人刚才坡下说的话半信半疑,愁眉苦脸地吸着烟锅。
德顺起身在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一仰头喝完,问道:“听说你巧珍女婿的拾掇了个工程队,明年开春进城包工碦呀?”
“有这事么!本来一收秋就准备进城,结果上面来人叫住不让走,尔格没甚事了。”说起马栓,二能人来了精神,咬着烟锅又咕囔了一句,“我这二女婿就是有本事!”
“说不定你三女婿比二女婿还有本事哩……”德顺也上了炕,咧开嘴笑着说,“我给你说个后生,你看咋样?”
“哪的?谁家小子?做甚的?”没等老光棍回答,二能人端着烟锅接着问,“家里弟兄几个,能当上门女婿不?”
德顺探身从二能人手里拿过烟锅,吸了一口满嘴都是火燎味,便在炕栏石上磕了烟灰,边磕边说:“玉德的小子,加林!”
“什么?”二能人差点从炕上跳起来,气得脸红脖子粗,愤怒地大喊:“你不是说他和巧玲没事吗!?”
“尔格没事,以后就说不定了。”德顺圪蹴下来,慢慢挖了一锅烟,张开豁牙嘴咬住烟锅,划了火柴点着,平静地说,“依我看,跟上加林这个后生,也不辱没你女子么,他人长得威武,又有本事,报纸上写文章,省上县上都挂了号,一川的后生哪个比得上?”
想到加林发表在省报上的文章和挣了50块稿费的事,二能人狂怒的火气稍稍降下来,咕囔道:“……唉,真真价丢人背信!”
“丢甚人背甚信了?”老光棍盯着二能人说,“他和你女子都是识文断字的先生,才貌相当,虽说玉德穷家薄业的比不上你,可你大当年又有甚了?还不是穷的甚也没有的揽工汉!”说着烟锅指了指窗外,“对面山坡坡那个塌了半边延延的小土窑窑,你忘了么?”
二能人自然记得,那是他家的老窑。小时候,家里七口人挤在一张小炕上,只有两块破被子,夜里要想翻身,就得全家人同时动弹,娃娃们没衣裳穿,成天光着屁股在外面跑,夏天还好说,冬天冻的都出不了门。最惨的是民国十八年,高原跌了年成,从春到夏没下一滴雨,大哥和二妹都饿死了,两岁的小妹送了人……
回想起这些过往的事,二能人很是伤感,叹了口气说:“德顺叔,你老的话虽没错,可是……唉……”
“我晓得你的主意,你不就想找个上门女婿嘛!”德顺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立本,你寻上门女婿这个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难的还不是一点点!你想想,但凡家里有点办法的人,谁愿意给你倒插门?再说,你女子高低是文化人,要是凑合着寻个像你我一样,一个字不识的睁眼瞎,娃娃以后的日子咋过?”
二能人暗想,老光棍说的对对价,他最近在川道里看下几个家境殷实、有文化的后生,但人家一听说要入赘,一口就回绝了。
“可加林就不一样,”德顺说,他是咱一个村的,咱就不提上门不上门这码子事,你帮衬玉德在村里修一院地方,生养下的小子里有一个跟你姓,给你传宗接代、养老送终,这你还有甚放不下心的?要说叫加林上你的门,那也不可能,你晓得,他也是个独苗么!”
二能人掏出卷烟点上,一口接一口吸着,低下头默默盘算,这老光棍说的有些道理!虽说玉德家穷,但他小子有出息,要是巧玲寻了加林,大家就住在一个村里,家里门外都能帮上,和上门女婿也没啥差别;再者,两个娃娃各方面也般配。让他难受的是,高家的小子和二女子巧珍有过一段,尔格成了三女婿,怕世人笑话呀!
二能人犹豫了半晌,再一细想,眼下巧玲整天和高家的小子在一搭,孤男寡女的要是真弄出个什么幺蛾子事来,自己更没脸见人,于是把心一横说:“叔,这事情倒不是不能商量,我主要就一个条件,生养的小子必须要跟我的姓!你先下去探探玉德的口风,看人家是个甚意见,他要是同意,那咱再慢慢拉踏么。”
老光棍一拍大腿说:“能行!你也回碦问问你三女子,尔格不比旧社会,最后的主意还要她自己拿。”
二能人一走,德顺就下到玉德家,把加林和巧玲的传言以及二能人的意思说给玉德老两口。老两口又惊又喜,惊的是儿子和人家姐姐分了又和妹妹好上,这不让世人笑话;喜的是那二能人不但没来寻事,居然还同意这门亲事!老两口合计着:一来巧玲和她二姐一样,也是个好娃娃,识文断字不说,和儿子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二来,二能人要帮衬着盖一院地方,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么;三来,儿子和巧玲结了婚,就和村里的两个能人结成了亲戚,和马店的马栓也成了连襟,以后有这么多得劲的亲戚帮扶,日子肯定能过红火。至于加林和巧珍那档子事,人家二能人都不在意,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一想到他的亲孙子要姓刘,玉德老汉就难受的不行,圪蹴在地上一锅烟接一锅地烟吸,半天拿不定主意。
德顺劝道:“玉德啊,你要想开些,这世上的好事多着呢,你能占全?那关老爷过五关斩陆将,也有走麦城的时候么!他叫你孙子姓刘,姓了刘就不是你亲孙子了?话再说回来,万一你加林一个小子也没生,光生几个女子,那又咋了?尔格公家计划生育,城里人一个女子的多得是,人家就不活人了?你寡妇嫂嫂倒是有个儿子,我看不如没有,那金宝的日子都过烂包了,还整天寻怜他妈,我才将下来时,远远看见老婆子又坐在门口哭嚎哩!”
加林娘对孙子随母姓的事,不象老汉那么在意,连声说:“就是的,就是的,德顺叔说的对对价,只要头首首小子跟咱的姓就行!人家巧玲可真是个好女子,长得俊格板板价,天天路过咱硷畔,照见我就笑着‘婶婶’、‘婶婶’的叫喊!”
“好叔哩,这事能把人难肠死!”玉德长长叹了口气,“啊呀不说了,我就听你老的,就是不晓得我林林是个甚态度?你晓得么,那是头犟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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