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绍刚就在,像是没料到温言奇会这么早回来,一脸惊讶。
“怎么回来这么早?”
温言奇哼了一声道:“说是让我休息,不知道又要搞什么鬼!”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不上班吗?”,温言奇胡乱趿拉了双拖鞋,陷在柔软无比的沙发里,卸下了一身疲惫。
“上什么班?坐都坐不踏实,言东给我打电话说玲燕也听说了,不敢给你打电话。”
“听说就听说吧……”,温言奇有些无所谓了,瞒也瞒不住,都是相互通气的,不给这个说,不给那个说,倒头来只瞒得住自己。
正说着,谭原也进了屋,着急的问“今天怎么样?”
温言奇轻呼了一口气,说了上午的情况。
几人便皱了眉头,一时无话。半晌,谭原才猛的说:“我找了王力……他说应该是没什么问题。言奇的口碑好是众所周知的事……”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应该?”绍刚面露不快。
温言奇苦笑了笑,绍刚为人耿直,想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怎知道“应该,也许,大概”这些词汇都是他们的惯用词语,说是和稀泥也行,两不沾也行,无事的时候就是肯定,有事的时候留了余地,怎么都解释的通。
“你别着急嘛……”,谭原无奈的说:“我给他说了,你得给我句让人完全放心的话,说是没事,怎么这样折腾人?他就拨了个电话,没接,我也不走,就一直等着,直到刚才对方才回了话。”
“还是那些话,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也说了个其他情况……”
绍刚急了,忙问:“说了什么?你倒是说啊?”
“告言奇的不止一个人,几个人没说,但这些人应该相互通过气,而且纪委内部有人对这个事盯的很紧……”
大家都不说话,绍刚左右看了看,忙问:“盯得很紧是什么意思?”
“有人要整我?”温言奇试着问了,纪委的主要职责就是盯人,根本无所谓盯得紧不紧的问题,对方把这个人拎出来说,应该是想说明他格外特殊。
“对!王力也是这样解释的……”
“然后呢?”绍刚紧赶着问。
谭原却摇了摇头说:“王力也说了,让看着点,能过了就赶紧过……对方倒是答应了。”
还是个没什么大问题的结论。
正说着话,言东的手机突然响了,安静的屋子里,惊了人一身冷汗。
言东忙躲进小屋接了电话。
绍刚说:“还是得找人,多找几个,都给说说,现在外面扬了一股风,都说你被抓了,能早结束就尽早,不能拖了……”
温言奇无奈的说: “我也想快些结束,可他们今天居然让我休息!就是搞不懂要干什么,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他们再怎么折腾,总不能让我编吧?”
绍刚刚要开口,言东挂了电话来说:“是韩书记,问你在哪里,我说了位置,行不行?”
“他过来了?”温言奇觉得奇怪,上午才说了韩云辉的事,现在就问了位置。
言东说:“来了,说是几个路口就到。”
温言奇说:“你等一会儿下去接接他……”
谭原听了忙拍了拍绍刚道:“我们先走……”
半个多小时后,韩云辉风尘仆仆的进了屋,叫了声温书记。
“坐下说……”,温言奇忙起身紧紧的握住了韩云辉伸来的手。
“都知道了?”温言奇将水杯往前推了推道:“先喝口水……”
“昨天你一到明都,就有人给我讲了,本想着过来,又不知你在哪里住……上午我在市里开会,省纪委的人给我打电话,问当年那张收据的事,我索性就来了明都,找了言东的电话……”
“上午?”,温言奇仔细回忆了一番,自从说了收据在韩云辉那里,闫鑫和卢增就没有出去过,一直到中午吃饭。怎么打的电话?
猛然想起了房间里的摄像头,看来还有人一直监控着屋里人的谈话!
惊恐之余又觉得厌烦,搞的和谍战剧似得,值得在我身上用这些手段么?
韩云辉说:“对,上午给我打电话,让送过来,我想往返云州浪费时间,就给办公室打了电话。孙书记不知道怎么听到了这个消息,说别人来不合适,打发小赵专门送过来,现在应该在路上……”
哦……
听了这些,温言奇一时眼眶湿润,不知说什么才好。两天以来,手机一直没响过,总以为所有的人都开始躲,唯恐避之不急,眼前的韩云辉,背后的孙立,不还在么?
“谢谢了……”,温言奇轻声说道。
“温书记不说谢,这都是该做的。别人要议论,就让他们议论去,你的为人我们都知道,绝不会有他们以为的那些问题。”
哎……温言奇深深的叹了口气,仍舒不尽连日来的烦闷。除了能让人家议论,还能做什么呢?去年章书记处分前,也曾这样劝过章书记。劝是劝了,也明白对于要强的人来说,名声意味着什么?更何况章书记这样的人?现在轮到自己身上了,才明白除了忍气吞声以外,更多的是无力,是绝望,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明知其可为而不能为之的挫败感。
温言奇明白自己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些问题,韩云辉这些人也知道自己没有问题,甚至纪委流露出来的消息也认为没有大问题。
既然都没有问题,那么,现在到底在干什么?想要干什么!
眼睁睁的看着积攒了十几年的名望,就以如此的方式崩塌,却还要配合下去,这是什么道理?世间还有这样的道理?
哎……温言奇不禁摇了摇头,突然觉得自己有可能真的老了。最起码心里肯定是老了,要不怎能想不明白现状?怎能对于这个现状毫无办法?怎能让那些本来无事的过去,让人家隐约抓住了尾巴?
父亲曾经说过,人要少叹气,因为每叹一口气,福气都会少一些。可自从县长以来,每年、每天,叹的气还少么?想来父亲说的对,正因为叹的气太多,才没了福气,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温书记……”,韩云辉放低了声音道:“这两天,我见了些人,宗誉也专门找了我。孙书记今天也给我打了很长时间电话,告你的人,大致逃不过李国胜、向继远几个人……”
“李国胜和向继远?”,温言奇皱了皱眉,想起了这两个曾经的县水利局局长和公安局副局长。李国胜一审三年,二审变成了缓刑,向继远被扒了警服。都是在自己手里处理的。
李国胜就不说了,这个向继远难道不明白已经对他网开一面了吗?他不明白,向继平不同他讲么?
还是他以为和杨兆文的线索捆绑在一起,致使温言奇不得不放他一马?
温言奇不问消息来源,韩云辉为人十分谨慎,他的话是可信的。
“还有没有人?”温言奇问道。
“有,但主要人物就是这两个,具体的说,就是李国胜。”
“没有一个叫高文勇的吗?”,温言奇感到奇怪,事情由农业项目始,昨天一个上午就在纠缠这个事,高文勇的名字为什么没有冒出来?
“高文勇?”,韩云辉紧缩了眉头,想了半晌,才问:“是不是有一年投过农业项目标的人?明都的?”
“对,明都长兴公司老板……”
“温书记,反馈回来的信息是对方不是一两个人,但起主要作用的很明确,就是李国胜。至于里面有没有高文勇,这个就不清楚了……”
“李国胜……”,温言奇嘴里念叨着,“他怎么知道郑延凯的事?”
“只有一种可能……”,韩云辉说:“消息从郑延凯身上漏出来,不是他主动给别人讲,就是事前就有人知道他会送……”
温言奇摇了摇头,疑虑的说:“他怎么会给别人讲呢?换做我,就不会。当时几个煤矿,虽说都在停产,但各有各的情况。我们后来放宽了期限,本意就是让他们自己去跑,谁有能耐真跑下来了手续,再拦也拦不住。郑延凯真若跑通了哪个领导,他的矿就可以继续赚钱。这种事让别人知道,他自己不怕告么?真要是讲,也只能是给特别亲近的人说,又怎么会传到李国胜的耳朵里?”
“你说的对……”,韩云辉立即说道:“我们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这种事就是当事人最清楚,温书记,你没有说,只能是郑延凯说。他怕其他煤矿的知道,所以不会给别人说。那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的通……”
“什么理由?”
“刚才说的,有人事先就知道郑延凯会给你送!”
“事先就知道?”,温言奇觉得有些疑惑,又觉得韩云辉似乎已经想明白了,但不明说,也不强行解释给自己听,他在顺着思路,一步一步的让自己想明白。
“你是说,郑延凯给我送钱是别人出的主意?”,温言奇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的通刚才的疑问。
“对……”,韩云辉这才喝了一口水。
“谁给他出的主意?”温言奇问,难道不是他亲近的人?可若是他亲近的人,不又绕回了起点?那晚的事就不会泄露出来,也不会传到李国胜耳朵里。
“温书记……”,韩云辉绕开了话题说:“你来云州之前,这些煤矿就在,就算死了人,若不是你坚持关了,安监合格后也会继续生产,没有人关注他们的手续是否完备……”
“马宁波知道,也是他提醒我的……”温言奇忙解释道。
“是……”,韩云辉肯定道:“马书记当时分管工业,他肯定知道,但他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提出来过,直到你作了县长……至于他为什么这样做?我想他是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合适的机会,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是你,他说与不说根本不会有任何效果。”
“温书记,实际当中,也不是只有马书记知道,煤炭局、安监局也知道,这还只是政府口。县委那边呢?大家却都不说……”
“为什么?”温言奇一句话问出口,却又觉得其实答案已经很明确了。知道不说,就是说了没用。为什么没用?因为没人听,为什么没人听?因为有人不愿意听。屁大的县城,有数的几个领导,最后绕不开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县长,一个就是县委书记!
当时孙立是县长,孙立之前还有一个县长。但一直以来,县委书记就是杨兆文。正如孙立所说:铁打的县委书记,流水的县长……
那么,都不说的原因很有可能就是杨兆文,不,确切的说,就是杨兆文。因为只有县委书记杨兆文才能镇住整个云州,否则不可能频繁调动县长,而不动杨兆文。
“就是杨兆文……”韩云辉猜出来了温言奇心中所想。
“温书记,你刚才问我,谁会给郑延凯出这个主意?可以肯定的说,就是杨兆文!因为换做当时的孙县长,或者更早的县长,根本不会坚持关停矿井,只有你敢。也正因为是你,他才不敢冒然阻止,而是反过来让郑延凯拉你下水。”
“因为我是章书记的秘书?”
“对,这在长林不是秘密……”。韩云辉笑了笑。“书记,实话说,如果你不是章书记的秘书,即使你想做,也未必能做成……”
温言奇点了点头,韩云辉说的是对的。正是有了章书记的支持,也正是章书记顶住了外界的压力,那几个煤矿才能顺利关停。否则,单凭自己,岂能推翻十几年的既成事实?
韩云辉道:“我在云州生活了半辈子,工作了半辈子,政府大楼里整天进进出出。其实不单是郑延凯,还有其他一些企业,谁那里跑的频繁,有事了会去找谁,谁会替谁说话,不说都知道,听,也能听到一些。郑延凯给你送,因为你要停矿。那么,他能生产下来,不需要送吗?温书记,我直说了,郑延凯能给你送三万,就能给杨兆文送五万,甚至更多!”
温言奇一时无语。这不就是上午给闫鑫讲的原因吗?当时不交纪委,就是猜测他给杨兆文他们也送过,冒然摆在明面上,反倒让自己被动。
又想起,卢增上午的问话,分明指明了时间和地点,“晚上,你家……”。竟如此明确!
便给韩云辉说了,怎么能知道的如此详细?
韩云辉却满不在意的说:“杨兆文出了主意,郑延凯去了你那里,从你的宿舍出来后,立即去给杨兆文反馈了情况。”
“他们不知道实际情况,误以为你拿了。所以杨兆文一直等着你模糊郑延凯的矿,继而迁就其他的矿,好做一个顺水推舟。结果恰恰相反,不单是郑延凯的矿,你要关停全部的小型煤矿。”
“所以,杨兆文急了,本该是常委会,却叫来了刘仕武和向继平。企图从他们的口中提出反对意见,或者补钱。实际当中他们俩也确实这样提了,但被马书记的几句狠话吓唬的不敢坚持,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坚持。毕竟你是章书记派下来的干部。以后的风向是什么?孰轻孰重?刘仕武他们也要掂量。”
不能否认,韩云辉的分析很有道理。没有手续还能生产那么多年,杨兆文一开始对关停的方法很不上心,郑延凯深夜送钱,又提出给补偿款,常委会叫来了政协主席和人大主任等等,当年那些疑问,里面穿插个杨兆文收了煤矿的好处,就都能解释的通。
“按理说,他以为我收了,却不办事,关停煤矿后,郑延凯他们也没闹啊?”。温言奇问道。
韩云辉轻蔑的笑了笑说:“所以,可想而知,你给杨兆文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我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将这些人安抚下来。或许他们自己也明白,怎么说都死了人,挣的钱换个地方够买几个矿了,而且硬抗是抗不过你的。所以,他们在等,再等你犯更大的错误。”
“一直到现在?”温言奇震惊不已,这些人居然有这么大的耐心?
突然转过弯来,到现在,韩云辉说的都是杨兆文,而不是李国胜。杨兆文要整自己,难道靠李国胜出头?
韩云辉点了点头道:“一直到现在,章书记被撤了省委常委,你离开了云州,长林换走了相伟书记。这个时间点对他们来说,就是机会……”
“那牵头的为什么是李国胜或者向继远?”温言奇还是搞不清楚。
“温书记,不瞒你说,李国胜任水利局副局长以前的所作所为,我们都有所耳闻,也对一个水政队长就能和局长顶着干感到疑惑,直至李辉坚持要任命他作副局长、局长。就和你在会上的发言一样,你从市里来,尚且觉得提李国胜这样的人实在过于牵强,更何况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云州人?”
“你可能不知道,当年,不止一个人想撤了李国胜,但无论是谁,都无法如愿……”
“何文越同我讲过的……”温言奇忙说,而且他提过具体的阻力,一个来自于市水利局,一个便是县委书记杨兆文。
“何文越只是其中之一……”,韩云辉问道:“书记,在你的眼里,李国胜是怎样一个人?”
“李国胜……”,温言奇并没有见过几次面,但印象却很深刻,“吊儿郎当,蛮横,甚至有点二……”
“这样的人能把水政队搞成水利局内的独立王国,再提拔成副局长、局长,除非他有某项过人的能力,或者有很强的背景,或者他给某位县领导很大的好处,否则一切都说不通。”
“是啊……”,温言奇无奈的笑了笑,当年就想过李国胜究竟是什么来头,收了钱没事,处分还能让何文越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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