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破水,涛声哗哗。
船上的人很多,英国公神武大将军寇承嗣、西提辖司兼宦营提督赵关山、襄城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大理寺少卿虞荣和刑部左侍郎石涛——大理寺卿及刑部尚书早就在龙江了,一大批文官武将禁军指挥加赴龙江水域。
想必皇帝那边的三艘大官船亦是如此。
船上的氛围很紧张,不断有人行走,步履很急促,但暂和裴玄素沈星一行没有关系,除了赵关山嘱咐过几句,暂没人找他们。
龙江距东都四百里水路,顺平江而下,需时一天半,这一天半时间漫长又短暂。
他们被带到舱房后,高兴过后,不可避免说起那些充满恨仇和血腥的话题。
等到沈星去了放置马桶的隔间之后,裴玄素伸手摸了下冯维的裆部。
内里果然空空如也。
裴玄素不禁痛苦闭上双目,他一听冯维三人找上了赵关山门上,就立即猜到了。
冯维故作轻松说:“公子你别在意,我们本就打算进宫找您的。”
孙传廷邓呈讳也连忙点头称是,事实上,比起那些死了的同伴,他们侥幸保住了命还能再跟随主子,他们觉得自己很幸运了。
孙邓两人都是成家了的,安置好妻儿并诀别,义无反顾就来了。
至于冯维,他爹是裴家家臣,跟着裴家父子多年,他从小挑到裴玄素身边。熬刑让他爹招,他爹死不吐口大喊主君含冤,还要更早处决,冯维连尸都收不到。
这些冯维都没提,反正他是一辈子都跟着主子的,“这点伤早好了!”
裴玄素闭目好一会,强行将泪意逼回,他平静地点了点头:“好了就行。”
一会,冯维小声问:“大公子呢?”
裴玄素说:“在宫里。”
大家不禁一静,半晌,才若无其事继续说话。
谁也没有提那些禁忌话题,大家从一路风尘说起,但不可避免,说着说着就停了。
裴玄素抬眼看过他们,他展臂一拥三人,轻声说:“有我裴玄素一日,必不相负汝等。”
不管千难万难,还是将来得以侥幸重新站起!
裴玄素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字字千钧。
一路走来都不觉得难,包括请人净身的时候,唯独冯维得知父亲去世的时候哭了一宿,但再多云淡风轻,此刻眼眶突然发热。
三人说不出话,用力点头,冯维点着点着哭了,浓眉大眼含泪:“那个该死的狗皇帝!”
“还有哪些该死的宗室和走狗!!”
冯维泪洒当场,哽咽地道。
裴玄素双拳攒出了血,深呼吸,他早晚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沈星在隔间没出去。
这是裴玄素和他生死相随的这一小撮心腹经历过惊风骤雨之后的重逢,他们才是主角。
方便说些私房话。
她抱膝靠坐在门边的小杌子,听到最后一句,不禁抱紧了膝盖。
……
他们在这舱房里睡了一晚上,裴玄素和沈星位置不高,安排在四层船舱的最底层的大通铺,风浪颠簸,涛声不断,到了这份上守夜也没有意义了,大家都很累,很快熟睡过去,鼾声此起彼伏。
唯独裴玄素毫无睡意。
在这个紧绷又安寂的晚上,他强迫自己阖目许久,才渐渐迷糊过去,只是却进入了梦魇,在那个模糊又触目惊心梦中,他回到童年见到他的父亲,小小男孩和青年男人在书房练字,在花园石子道牵手走路,有时候是他和父亲,有时候多了另一个小男孩。
午后斜阳,疏竹丛前,父亲放下把着他小手拿浇勺的手,父子相视一笑。
还有暖阁杏绯垂帷后,碧色坐褥上,窗前的罗汉榻,母亲冷冷拒他千里的目光。
他倔强站在门扉前,好久,一转身拔腿跑了。
但一眨眼,所有一切画面全部粉碎,变得血淋淋的,他父亲只剩下一层皮,被塞满了稻草,扁平的七窍变形的面庞,布满血红色的手指印,和原来没有一分相像,但偏偏裴玄素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他早就长大了,独当一面,开衙任官,是个成年男人,可那一刻,他疯狂跑着,追着,失去一切思考能力,像个无助的小孩。
母亲淤黑斑斑的铁青面庞,她无声躺在泥地的破席里,无论他怎么替她阖眼,都无法把她的眼睛闭上。
她瞪着一双大大美丽又恐怖的眼睛,被他埋在湿透的黄土坑里,他指甲翻了,血淋淋的,一点都不觉得痛。
裴玄素无声流泪,他终究惊醒了,一翻身坐起来,无声深喘,冷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牙关咬得死紧,他强自松开,咯咯不可自抑。
这时候,已经下半夜了,大官船昼夜不停,已经自平江驶龙江涵江的交界。
窗外这片水域,是那样的熟悉,他每次从沛州归家,都要经过这里。
黑夜里,一片寂静,远方灯光点点,码头昼夜不歇,但俱往北边的涵江去了,龙江中游封禁至今。
大官船冲开风浪,往龙江方向而行。
一切景色,是那么地熟悉,只可惜,早已经物事全非。
裴玄素抽出匕首,雪白的匕刃在幽幽的月色下一片冷银,他有无数次,想狠狠在身上留下一道伤口,以此铭刻深入骨髓的恨意。
但最终理智克制了疯狂叫嚣的情绪。
裴玄素不知站了多久,他静静看着秋江潮生,越来越多熟悉的景象,风吹遍体生凉,直到听到身后悉索起床的声音。
是沈星醒了。
其实醒的不仅沈星一个,通房里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冯维三人身手也不差,裴玄素一动,他们就醒了。
但都没动,好像继续熟睡,彼此明白裴玄素此刻并不需要旁人。
裴玄素大概也知道,但他并未理会这个,安静的房间继续沉眠。
“吵醒你了?”
秋风染上寒凉,他转过身来,银色的月光照在他的头顶背后,他遒劲的五官披上一层霜色,美丽又带孤孑。
裴玄素五官艳丽俊美,但从来不会让人感到半分女气,上辈子有阴柔,让人胆颤;现今去了那几分砭骨阴柔,有一种遒劲的男儿气概。
沈星忍不住说:“现在还好,但你以后不能这样,你要这样……,这样……”
去了势,对一个人举止形貌影响还是有的。
“如果以后有了条件,你要添一点妆粉。”
她很小声,示范了几个上辈子他的标志性眼神和举止,还指着脸眉,给他说了几个描绘的位置和要诀。
裴玄素一一记下了,“好,”他轻声说:“你以后提醒我一下就是了。”
沈星此刻,有一种努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数倾倒而出的隐约感,仿佛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似的。
裴玄素关心问她:“你怎么了?不舒服?”
沈星眉眼三月草长莺飞,星光坠落江河,只是那张青春标致的面庞上,总笼一抹轻愁。年纪小小,心事重重,最近两天还经常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沈星一下子噤声:“没,没什么呀。”
她笑了笑,这么说的。
难道她还能告诉裴玄素,她担心她是那个徐家的事实很快会暴露吗?
越接近龙江,她心潮起伏之余,还很忐忑,她知道,两人很快就要面对现实。
他们会分道扬镳吗?
……
船行破水,第二天申时,终于抵达龙江府城七十里外的川沙镇江域。
气氛凝沉到了极致,所有的一切霎时密锣紧鼓起来。
离得远远,便见旌旗招展,舟师林立兵甲严阵以待。两艘红漆大官船几乎同时靠岸,码头等待迎接的人极多,乌泱泱文官武将甲兵车马,不少人望见这两艘分属两宫的大船,不禁暗暗呼了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
岸上码头统共分三拨人,一拨太初宫女帝麾下,另一拨不用说就是皇帝的,至于最后一拨则是剿叛军将领。
因为龙江惊变,女帝遇刺当日,两夷水西家的首领宣慰使奢威也被杀身亡了,两夷哗聚,最后起了叛乱。
两宫人马泾渭分明、分站一边,呈对峙剑拔弩张的态势,为首者不时冷冷扫向对方阵营。中间站的则是中立派的平叛水陆二师指挥使及将领,为首将领不禁互相对视一眼,都没吭声,迎了上去。
沈星站在甲板一侧中部的位置,大船拐近码头的时候,她望着凛风中乌泱泱的人面,这时候大船上所有人基本都出来了,以英国公寇承嗣为首,站在船头方向,与案上相对。
船上船下,锐利的目光一触,那种紧绷到极致的氛围几乎一触即发。
沈星捏着拳头,她看见了很多熟悉或陌生的脸,曾听说过大名此刻对上号的。
这次龙江现场,可谓群英荟萃,女帝这边为首者,是差一点封了太子的女帝亲侄英国公寇承嗣,稍后一些的还有西提辖司兼宦营提督赵关山和闫江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等人,至于岸上还有寇承嗣的亲弟弟、今年二十一岁的闫江侯寇承婴。
皇帝那边,淮安侯郑御、新吏部尚书高子文等人,包括沈星的姐夫楚淳风,还有当今嫡长子大皇子秦王楚治。朝廷新贵,有文有武,个个精英。
非常值得一说的是,这次女帝这边带来了裴玄素,而皇帝那边则带来了昔日龙江府伊裴文阮手下的司马王钦。王司马是府伊副官,裴文阮昔年的心腹。
后者一见静静立在另一艘船头的裴玄素,立即低下头。
楚治等人快速将王钦带下了船。
这里很多人都是数次折返龙江的,匆匆返回东都不过为了面禀,此刻一见那边动静,心当即一紧,寇承嗣喝道:“带上裴玄素,快走!”
……
龙江浔江一线往南,地形复杂多变,往东水网密布湖泽,又山多林密,尤其龙江往西,号称十万大山,连绵不绝,各族夷民众多。
本朝在龙江浔江一线布置的水师陆军,是内陆非常重要的战略部署之一。水师既负责镇守,又负责巡护漕运和航线。其中又以几大节点为重中之重,这其中就有龙江。
本朝帝皇,每隔几年就会到龙江或浔江检阅一次水师,正是这个原因。
龙江西去的重山中,有多个夷民聚居州县,其中两个大的宣慰州毗邻龙江。昔日裴文阮这个龙江府伊和位于川沙叽的龙江水师指挥使,两人其中一项重要职责是和两大夷族经济交流维持友好的同时,保持监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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