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刘氏也被司宫令调走,完颜宁也不反抗,只赠了刘氏一大包金珠玉玩,然后对着烛火出了一会神,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来,默默坐了一会儿便安静地睡了。流风不放心她,夜里起来搴帷一看,只见她静静阖着双目,一动不动地平躺着,似是熟睡,又似根本没睡着。
流风担心她积郁伤身,又怕她真睡着了不敢叫她,正犹豫间,突然听完颜宁轻声问:“你见过她吗?”流风唬了一跳,见她仍旧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缓了好一阵才明白她在问什么。
“见过。”流风点点头,想起五年前那个白色的身影。这几日她回想往事,深深自责自己的迟钝,竟然没有从那样明显的舐犊之情中推测出完颜宁的身世:“其实公主也曾见过长主的。”
完颜宁倏然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来。流风低下头,不敢直视她惊讶的目光,尽可能详细地讲述了离开中都时自己看见的那一幕。
“长主穿着白衫子、白裙子,比画上的仕女还要美……”
“她怕您被留在中都,定要见一见您才放心……”
“乌林答嬷嬷抱着您,和她远远地见了一面……”
“长主哭了,嬷嬷也哭了……”
完颜宁依旧沉默着。月光透过刻花的窗幅,在她脸上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她在那片斑驳陆离的光影中极力回想,试图搜索到记忆深处那一抹模糊而珍贵的白色月光。
“小九,多谢你。”良久,完颜宁忽然柔声道。还没待流风反应过来,她很快又简短地道:“夜深了,睡吧。”
流风一怔,没想到完颜宁竟变得这样寡言,想起她从前古灵精怪语笑嫣然的模样,心中十分惆怅。流风知道,那个会眨眨眼软语撒娇、会笑嘻嘻顽皮淘气、会红着脸夜诉心事的小姐姐,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随着完颜宁开始以宗女身份参加各项节礼和聚会,流风很快发现了自己对形势的错估,完颜宁的处境并未因公主封号而好转,那些关于她身世的闲言碎语和明枪暗箭从未停歇。
她听筵讲,青纱幛外有少年人老气横秋:“兖国公主家学渊源,哪里用得着听这些。”话音未落,便有窃笑声四面而起。
翠微阁领分例,宣徽院以次充好,还不依不饶讥刺几句:“公主是假的,香料可都是真的,还挑什么?”
最尴尬的是在宫宴上遇到道国长公主和她的驸马蒲察辞不失,完颜宁小小的身子绷得直挺挺地向二人恭恭敬敬行礼如仪,可流风却听到后头一声嗤笑:“兖国公主糊涂了,怎么把姨夫叫成姑父。”又一人笑道:“什么姨夫,明明是后爹。”
完颜宁从来不与那些声音争执,似对身周万物都不以为意,一律置若罔闻,受了讽笑便回来埋头研制合香,再静静看着制好的香丸在炉中化成烟缕与灰烬。只是她的性子越来越沉静,对时常探望关怀她的承麟与邢国长公主亦是喜怒不露形色,哪怕亲近如流风,也越来越难从她淡漠的表情中去揣测她的情绪。
此外,她也不再与人玩耍说笑,不再高谈阔论臧否朝政,除了过宫定省和听讲经筵之外几乎足不出户,日日闭门读书,总读些《六韬《三略之类的政论兵法,或《左传《汉书这样的史书,读诗赋时也只读苏辛流派,不再碰轻灵绮艳的辞赋。她似是硬生生变成了与母亲截然相反的人,母亲热情活泼,她便冷漠沉静,母亲聪灵娇俏,她便持重寡言,母亲爱红袖青衫,她便爱大江东去。流风常听她念杜诗与稼轩词[2],一日,忽听她念流风常听她念“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好奇问起时,她认真地道:“这是一个举子的词,脱胎于稼轩居士的‘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却比幼安词少一分悲怆,多一分旷达,文质皆美。你若也喜欢,我便教你。”流风又问作者是谁,可曾中举。
“他叫元好问。”完颜宁清晰地道,“贞祐五年春闱不第,后来便再未应试了。也不知明年词赋科开试他会不会来。”[3]
[1]注:即该部门长官提点司天台。
[2]注: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居士。后文“幼安”亦指辛弃疾。
[3]注:元好问作此《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在元光元年1222,这里为情节需要,改在兴定三年1219。兴定年间,金国科举分经义与词赋两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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