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教皇停驻在都德莱近半年的车驾终于有了动静,叙拉古的主人坦然地向所有明里暗里关注着他的人表示,他将要返回翡冷翠。

他的态度相当大方,就好像翡冷翠还是那个恭敬地尊奉他的命令期待他返回、没有发生任何动乱的忠诚之地,也正是这样的坦然,让还陷在教皇国那一滩泥浆里的所有人都有了一种紧迫感。

谁也说不清这种紧迫感是怎么回事,就好像父母不在家时一群闹得无法无天的孩子,在听见父母的脚步声到了门口时,总会迫不及待地想要赶紧将一切乱象收拾干净,推出那个造成混乱的倒霉蛋去顶锅。

此刻不紧不慢地往翡冷翠返回的拉斐尔,给他们的就是这样一种怪异的压迫。

当这样的不安升起时,那些聪明人也隐隐感受到了这场混乱必然的败局。

没有人不害怕西斯廷一世,那么在西斯廷一世还活着的现在,又有谁能成功将教皇国从它的主人手里夺走呢?

他们围绕着教皇国的权力所展开的一系列勾心斗角的争斗,就像是无知幼儿在父母面前不谙世事的争霸宣言,往往只能得到一个微笑,或是斥骂。

而究竟是怜悯的笑容,还是不留情的斥责,也许只看父母的心情,以及孩子的懂事程度了。

于是在拉斐尔上路后,从教皇国飞来的信件如同雪花,卑微的臣服、祈求、告密像是没有尽头一样,源源不断地扑入教皇的车驾,这些字斟句酌挤出来的文字渴望得到宽恕和谅解,但它们的主人或许不会知道,它们根本就没有得到在西斯廷一世面前展开的机会。

拉斐尔一封信都没有看。

他保持着一贯的生活节奏,在他过量摄入药物被波利医生发现后,这个老头儿就严厉禁止他将过多的精力投放在公务上,一个彻底认真起来的医生威力不可小觑,拉斐尔又十分敬重这位从他年少时期就照顾他的老人,于是干脆将大部分琐事扔给了费兰特。

这些信件也被他一并丢给了费兰特,不知道是不是费兰特的错觉,拉斐尔似乎从头到尾都对教皇国的叛乱不是那么上心。

这几天,随队的商人给西斯廷一世送来了许多名贵的盆栽花卉,自从拉斐尔叙拉古之主的地位隐然显现后,他每次公开长途出行,跟在车队后的商人们就越来越多了,这些人削尖了脑袋试图将自己手里的好东西进献给宗座,只要能获得对方的一句赞赏,就意味着未来无数的订单将从叙拉古的四面八方飞来,只不过挑剔的圣座很少有中意的东西。

这也是正常的,他越是挑剔,商人们越是诚惶诚恐,恨不得把整个世界的宝贝都捧到他面前,唯独这样的万里挑一,才能证明“教皇优选”的独一无二。

因此在拉斐尔留下了这几盆鲜花,并给那名来自杜维西联邦的商人赏赐后,那名商人立刻就被嫉妒羡艳的眼神给盯死了。

拉斐尔弯着腰审视那几个花骨朵,一天前他们就换乘了列车,这节车厢布置得柔软舒适,里面还有枫木的桌子和几对沙发,桌子后辛苦地处理事务的是费兰特,它们原本的主人则悠闲地给花浇水。

“废话连篇。”费兰特皱着眉又拆开一封信,银质拆信刀划开蜡封,抖出信封里的纸张,闻到上面的熏香后,那种不满再一次升了上来。

“他们就不能干脆一点过来跪下?”

仲裁局局长恶狠狠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在他看来,能写出信里这些话语的人,和过来跪下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写在信里就只有我和他知道,过来跪下的话,看见的人就太多了。”

拉斐尔不紧不慢地说。

费兰特嗤笑一声:“贵族。”

拉斐尔始终翘着嘴角,没有对他这样赤裸裸的嘲讽发表任何意见,继续摆弄那几盆花。

不管翡冷翠寄来多少信件,教皇的车队都照单全收,但没有一封信是从车队里发往翡冷翠的,当守在翡冷翠翘首以盼着回信的人们私下里偷偷交换信息得知这一情况时,本来就惴惴不安的人们快要崩溃了。

于是费兰特就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贵族的底线。

比起之前矜持的用词和委婉的祈求,之后再寄来的信里全都是痛哭流涕的哀求哭诉,用词之卑微,简直令费兰特大开眼界。

同时,他们所披露的内容也从小打小闹用作试探拉斐尔态度的皮毛消息,变成了真正有分量的情报,不用费兰特派出圣鸦大费周章地调查,这些贵族们几乎把教皇国叛变始末每一个家族的举动都抖得一干二净。

拉斐尔什么都没有说,就轻松知道了事发前后所有的细节,再将不同人所说的事情相互印证,展现在他眼前的就是真相——或许连提恩八世都不一定能知道这么完全详尽的真相。

梳理线索的费兰特捏着纸张,将它们归拢到一起,他和拉斐尔几乎是前后脚理清楚了所有事情,这节车厢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就像人们困惑的那样,一个神智正常的人怎么会给好好待在加莱的拉斐尔发讣告呢?提恩八世无疑是聪明人,还是很有耐心的聪明人,能让他这么做的一定是获得了他的信任的人。

尤里乌斯,这个精明狡猾的男人将整个翡冷翠关入了他编织的魔盒,他为魔盒里的野心家们提供了谎言发酵的温床、混乱的基石,哄骗着这些蠢蠢欲动的不安定分子们暴露了自己的野心,然后打开了这个漂亮的盒子,让他们看见了残酷的现实。

他的行为看起来除了引发一场规模庞大的混乱之外什么都没做到,但是费兰特很清楚,如果没有这场混乱,拉斐尔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整顿那些野心勃勃的贵族,还有那个潜伏着叛逆者的教廷。

当然,拉斐尔可以很有耐心地花上很多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地修理掉这些腐烂的枝叶,但修剪和缝补,永远比不上将烂根挖出来,在太阳底下暴晒。

尤里乌斯给教皇递上了一把绝妙的刀,甚至贴心地准备好了收刀的借口。

教皇宫秘书长的死足够成为导火索,而波提亚大家长的死,也能成为教皇安抚剩余贵族的理由。

多贴心啊。

费兰特简直要为这样的精妙设计叫好了,把自己的死亡利用到了这样的地步,他都不禁要为尤里乌斯的冷酷和恶意所战栗,那位总是笑吟吟的温柔绅士,用一点都不符合他本人作风的方式,蛮横地在教皇心里占据了一个绝不会给代替的位置。

只要拉斐尔还生活在翡冷翠一天,只要这座万城之城还对他俯首称臣,以后每一年盛大的庆典上,当满城的人民欢呼着圣西斯廷一世的名字时,拉斐尔都必然会想起——这样的臣服里,有尤里乌斯用血写下来的名字。

“狡猾的贵族。”费兰特无声地咬着牙骂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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