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的地点被选择在了距离两方相近的一处平原上,仿佛是有着什么不言而喻的默契,无论是加莱皇帝还是翡冷翠教皇都没有出现,代替他们出席的是加莱的外务官和教皇宫副秘书长,两方在长桌边上堆着假笑你来我往说着没营养的废话,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场谈判的结果并不取决于此刻正襟危坐在这里的人们。
拉斐尔站在一个小山包上,从这个位置往下看,谈判的帐篷就在他脚下不远处,加莱赤红的王旗和翡冷翠金色的教皇旗帜在风里猎猎飞舞,君主们奢华高大的车驾停在边上,骑士们穿着铸铁的甲胄,手里的枪尖在太阳底下发出冰冷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氛。
拉斐尔低着头轻轻搓了搓手指,他在等人,同时也在打腹稿,慢条斯理地想一些事情。
山包上的风有点大,费兰特被他派出去做别的事情,拉斐尔本身也不是太在乎自己身体状况,于是他出来前穿的衣服相对现在的温度而言就有些单薄了。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拉斐尔心平气和地想,适当的低温有助于冷静的思考。
“我想象了很多次,我们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青年的通用语带着加莱特有的卷舌音,尾音总是显得含混、轻柔,像是一团棉花沾了水,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
拉斐尔没有回头,加莱年轻的皇帝无声无息地和他并肩而立,一同眺望着下方乱中有序的场面。
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山包上居然站着人,这场私下的会面尽管没有经过任何事先的商议,但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孤身赴约。
“那么,这样的会面令您感到满意吗,陛下?”拉斐尔敷衍而礼貌地接话。
他们彼此都平心静气,甚至显得十分融洽,完全不像是正处于你死我活的战争中,面前横亘着不可逾越的死亡与鲜血。
“噢,这不太好说,”弗朗索瓦四世轻快地回答,“事实上,我觉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就就不太合我的心意。”
拉斐尔很配合地问:“是吗?”
“是啊,”小皇帝幽幽地叹气,“我以为我们应该相会在花园里,你知道我有一座非常美丽的花园,我从我的父亲手里继承了它,并且为它增添了许多光彩,每一个受邀请前去参观的客人都对它赞不绝口——我一直想让你看一看它,你一定会喜欢它的。”
拉斐尔微微挑起眉,如果他未曾从费兰特的情报网里得知那座著名花园的真相,或许他真的会对它感兴趣,但是在一部分知道内情的人口中,都德莱王宫那座富丽堂皇占地面积广阔的巨大花园除了“王室花园”这个官方称呼外,还有一个流传在口耳之间的绰号——“血腥狩猎场”。
精神扭曲的小皇帝和他的先祖们一样,喜好残忍,在王室家族丰富多彩的精神病史中,他这种把人当猎物追杀的行为也能排在变态榜的前十名了,尤里乌斯和拉斐尔私下里猜测过,这或许是某种家族遗传病,不然似乎无法解释为什么加莱王室的每一个成员基本上都性格极端且暴力,民间流传最为广泛的说法是加莱王室遭受了诅咒,不过这种说法反而被专搞迷信的教廷排除了。
正因为自己就是从事这个行业的,教廷比任何人都知道“诅咒”的本质是什么,古老的旧世纪,女巫信仰还未完全消散的时候,民间有许多“女巫诅咒”的故事,教廷不厌其烦地一一排查、“祓除”诅咒,接触了成千上万的“诅咒”后,修士们记载在教廷秘密档案里的所有“诅咒”都能够简单归纳为疾病和毒药,只有少数案例实在无法解释。
教廷掌握了“诅咒”的真相,却没有要傻乎乎地公开这个秘密的想法,破除对于“诅咒”的恐惧对教廷而言并没有好处,说到底,圣主的光辉也需要这些邪恶的反衬。
拉斐尔将这些忽然浮现在脑子里的东西打散,难得有些真心实意的困惑:“我一直不太明白,陛下,您似乎从一开始,就对我抱有好感。”
他的问话含蓄委婉,小皇帝转过脸,视线在拉斐尔脸上逡巡了片刻,阳光刚好从拉斐尔身后照过来,散落进皇帝琥珀色的瞳孔,在光线的虚幻衬托下,那双眼睛看起来像是黄金的蛇瞳,无机质、冰冷、不通人情,将自己和人类区别成了两个物种。
“可是我早就认识你了,”他的语气听起来竟然有点抱怨似的,带着“你怎么能不知道”的委屈,甜甜腻腻地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听说教皇从外面找回了一个私生子,到过翡冷翠的画家进宫给我画像,告诉我,那是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孩子,有着圣子一样璀璨的金发和紫色眼睛。”
他的声音陶醉极了:“我很想见一见圣子,看看他是否和传说故事里一样具有感化人心、令人投身圣主怀抱的魅力。”
他没有说的是,那名画家引起了少年皇子的兴趣,并且成为了王室花园的第一位“客人”。
拉斐尔并不介意弗朗索瓦四世对自己“私生子”的称呼,也不意外加莱那么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消息——当年的翡冷翠并没有现在的严密,以使者之名担任间谍之实的人多得要命,教皇有私生子的消息在当时的贵族圈子里总有聪明人能发现,只不过所有人都以为拉斐尔是娼妓之子。
那名画家能够被征召入加莱王宫,一定技艺高超且声名在外,在翡冷翠的时候大概也经常出入贵族家庭,为贵族们画肖像,听到一点半点的风声并不稀奇。
拉斐尔平淡地问:“您见过我了,感觉怎么样?很失望吗?”
小皇帝吃吃地笑起来,低着头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让拉斐尔不由自主地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
问题显然不是在拉斐尔身上,小皇帝的间歇性发病很快停止,他用一根手指按压着自己的嘴唇,一双眼睛弯成夸张的弧形:“不不不,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我倒霉的两个哥哥和父亲死了之后,帝国的冠冕就落到了我头上,正如你知道的那样,我野心勃勃的叔叔违背了他对我父亲的誓言,开始觊觎王位,那一年,我二十二岁,你有没有觉得,我的故事听起来有点耳熟?”
弗朗索瓦用循循善诱的语气引导着:“二十二岁获得了至高的权力,身边群狼环伺,还有一个贪婪的上位者,以辅佐为名,试图操纵一切……”
他根本不用多此一举地增添后面的解说,拉斐尔已经意识到了他想说什么。
圣西斯廷一世戴上教皇冠冕的那一年,也刚好二十二岁。
他身边同样有一个以辅佐为名、掌控了一切的尤里乌斯。
“所以您的意思是,我们同病相怜?”拉斐尔说到最后一个单词时,因为恶心和某种古怪的困惑,咬字的速度都放慢了。
弗朗索瓦四世怔了一下,表情凝固在了一个很奇怪的程度,然后猛然爆笑出声:“哈哈哈哈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对对对,不觉得我们很相似吗!”
他猛然凑近拉斐尔——以一个绝对突破了正常社交的距离——呼吸都打在了拉斐尔的耳朵上,微弱的热流吹着拉斐尔的皮肤,让教皇不适地侧了侧脸,冷淡地警告:“请自重,陛下。”
“这话很耳熟,”小皇帝耳语般道,“好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对我说过。”
“是吗?那看来您的记性不太好。”
“那不重要,”小皇帝垂着眼睛,贪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雪白脖颈,轻轻磨了磨牙,克制住内心想要啮咬上去的冲动,想象着那层薄薄的皮肤被咬破之后,里面会露出粉红的肌肉、流淌出芬芳的温热的血,而他用手指沾着——不,用嘴唇将粘稠的血亲吻在教皇冷漠的脸上,在那双总是没有情绪的眼睛上烙印痕迹,光是幻想着这样的景象,就足够让他的神经前所未有地兴奋起来,“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这里,只有你和我,看,我们足够心有灵犀,这样的默契不值得我们为之欢呼吗?”
拉斐尔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假笑。
“是的,我们现在在这里,是为了商谈如何解决这些麻烦事。”拉斐尔将话题巧妙地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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