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行的枢机会议,拉斐尔坐在教皇的位置上,双手搭在扶手上,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皮看着下方。
圣母厅的面积不大,恰好就是足够不到二十人坐下的大小,精工雕刻的长桌两侧距离适中地摆放着十二条高背椅,椅背的造型模仿了教堂树立的高塔,细瘦尖利的装饰物加上缠绕在上方的荆棘雕刻,令这些华贵的椅子看起来像是某种经过艺术化加工的刑具。
在此刻房间内如同凝固的压抑气氛下,这些椅子仿佛无限接近了刑具的作用,每一个坐在上面的人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但实际上他们谁都没敢动弹一下。
十二条椅子上只有五个位置有人,随着时间渐渐过去,那空空荡荡的七个位置愈发显得刺目。
五个到场的枢机都是波提亚的亲信,或是通过拉斐尔才拥有红斗篷的,他们天然地属于拉斐尔一派,但就算这样,他们现在脸上的表情也不能说是真的因为赞同拉斐尔才出现在这里。
拉斐尔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囿于立场问题,他们绝不会乖乖地按时坐在这里。
圣母厅里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枢机们含蓄地低着头凝视桌面,好像那张桌子上忽然开出了什么稀世名花,需要他们立刻品鉴,上首的教皇始终一言不发,掩在袖口下的手轻轻敲击着扶手,规律低微的声音像是重锤,每一下都击打在枢机们忐忑不安的心上。
“看来我们今天是无法等到那些尊贵的先生们了。”
当教皇冷不丁开口时,枢机们都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挺直了脊背。
“或许我们可以再让人去催一下……”马特拉齐试探着说,他表现出了比以往更加谦卑恭敬的神态。
当这句话出口时,其他几名枢机都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写满了“这是哪里来的傻子”。
关于《自由信仰法案的颁布问题,枢机会议上已经争吵得不可开交,教皇将这个法案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消息最终还是传了出去——在颁布法案的教士们踏上前往亚述的船只后,那一次的枢机会议简直变成了战场,被蒙在鼓里怒火中烧的反对派们挥舞着花瓶和椅子大打出手,他们不敢对教皇动手,于是作为教皇派的马特拉齐们就倒了大霉。
感谢圣母厅良好的隔音效果,德高望重的枢机们在里面混战成了一锅粥,外面的人竟然没有听到多少动静。
只是会议结束后枢机们凌乱破烂的袍子和蓬乱的头发到底泄露了一些秘密,当然居功至伟的还有反对派们不遗余力的对《信仰自由法案的大肆宣传和抨击。
枢机们不仅是对这个动摇教廷信仰基础的法案表示不满,更不满的是教皇选择先斩后奏的举动,诚然就算教皇将这件事放到他们面前讨论,他们也绝不会同意这个法案的颁布,但这样被彻底隔绝在外还是令他们感到了无比的愤怒。
在那一刻,他们同时感到了来自教皇权威的压制,和之前他们的自欺欺人不同,这一次是明目张胆的无视,这让枢机们感到了莫大的耻辱。
拉斐尔冷笑了一下,他当然清楚这些枢机心里在想什么,其中固然有因为虔诚而无法忍受教皇如此“离经叛道”行为的人,但大多数人究竟为何而反对他,难道他还不知道吗。
教皇将两只手交叠在一起,相当自然地无视了说出蠢话的马特拉齐,对于这位“金袍子”枢机,拉斐尔的态度一向温和,不管是在哪个年代,对于出钱的金主,人们总是会抱以更加宽容的态度,更不用说马特拉齐还是拉斐尔选定的填坑人选——这一点目前除了尤里乌斯和他自己,并没有人知道。
哪怕是拉斐尔本人,在榨干了马特拉齐的钱,又琢磨着要让他来做一个傀儡教皇、尤里乌斯的台前木偶——就算是拉斐尔,也会偶尔感到一丝抱歉,当然,如果马特拉齐本人知道这件事,或许反而会欣喜若狂,但这不妨碍拉斐尔有时候摸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良心暗自愧疚。
带着这样的情绪,拉斐尔看马特拉齐时就带上了一点看自己智障儿子般的原谅。
“既然他们拒绝参与枢机会议、拒绝履行身为枢机的职责,那就请他们脱掉红袍子吧。”教皇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堪称可怕的话。
这回,不仅是其他几名枢机,就连拉斐尔的无脑应声虫马特拉齐都恐惧地噤了声,震惊愕然地看着教皇,像是看见好端端坐在位置上的教皇忽然变成了一只没见过的生物,当然他们宁愿教皇是真的变成了什么奇怪动物,也好过真的听见这句话。
圣主保佑,我今天一定是还没睡醒。
五个枢机脑子里不约而同地飘过类似的话。
历史上不是没有枢机被教皇剥夺头衔和教籍,甚至被驱逐出教廷,终身流放,但纵观教廷上千年的历史,这样的倒霉枢机也不到两个巴掌的数量,每一个都经历了严格到苛刻的甄别和审判,而今天,他们的教皇居然一张嘴就要干掉下一个千年的份额,这高效率属实令枢机们感到了头晕目眩。
哪怕是最坚定地站在拉斐尔一边的马特拉齐都对圣座上的冕下产生了一丝畏惧之情。
“冕下,请您冷静,我想他们并未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看在他们往日虔诚侍奉圣主的份儿上,请您保持往日的宽容和慈爱,宽宥他们因为无知和愚昧导致的过错。”立即有人站出来,为死对头们说情。
一下子罢免七位枢机,这件事说出去足够令教廷发生前所未有的巨大震动,连教皇遇刺逝世都不一定有这样的威力,至少当时圣维塔利安三世遇刺时还有枢机们顶着教廷,现在的教廷本来就因为《信仰自由法案的颁布而处在风雨飘摇中,信徒对教皇产生了质疑,假如教廷再度变动,引起的后果不堪设想。
拉斐尔的视线在几名枢机脸上逡巡了一下,然后微微笑一笑,语调温柔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当然,我不过是开一个玩笑。”
他又不是真的疯了,一下子干掉七个枢机,最后倒霉的还不是他自己。
您刚才的语气可一点不像是开玩笑。
枢机们暗暗腹诽,但还是为了这句话而松了一口气。
拉斐尔将他们所有神情变化都收入眼中,没有再说什么,简单地示意这次会议结束,枢机们咽下了想说的话,带着忧虑的表情站起来目送教皇离开,心里的想法如泉水喷涌,到底是没敢说出来。
七名枢机拒绝参与枢机会议,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大陆,这无疑是对教皇威信的一次重大打击,不啻于当面反对教皇本人,拉斐尔对这样不痛不痒的反对无动于衷,现在压在他肩上的事情多得要命,这些虚张声势的反对根本引不起他的任何注意。
“把这件事传到亚述,”拉斐尔侧过头对身后的费兰特吩咐,神态冷静,“让他们知道,教皇是下了如何大的决心要将法案推行到底。”
甚至于,这件事还能成为他收揽亚述民心的强有力推手。
“那七名枢机……”费兰特低声询问,语气里出现了一丝阴冷,好像只要拉斐尔露出一点意向,他就会不择手段地干掉那七个令拉斐尔不高兴的人。
拉斐尔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一下子死七个,你是觉得别人都是傻子吗?”
费兰特辩解:“我不会一下子——”
“行了,就算不是他们,也会有人上来反对我,还不如留着他们,至少我更熟悉这些蠢货和野心家。”拉斐尔简单地否决了费兰特的提议。
“亚述的情况怎么样了?”拉斐尔向后伸手,费兰特立刻抽出卷在腰带里的最新战报递给他,推轮椅的速度更慢了一点。
拉斐尔低着头展开羊皮纸,一目十行地扫过上面的文字,半晌后带着点儿惊讶地“嗯”了一声:“雷德里克居然干得不错。”
何止是不错,卢森公爵在战场上表现出了过人的军事天赋,短短几个月就在南方打下了一片根据地,并且以它为中心稳固地向北方扩张着,南方的流匪和军事团体都不是他的对手,那些在亚曼拉女王死后假借王室血脉自立的“萨尔贡王朝”都在他的进攻下分崩离析,兵峰一路北向,和最北边的亚述朝圣天盟、东边同样在扩张的加莱远征军呈现出了三足鼎立的态势。
想到那个总是对他恶言相向的弟弟,拉斐尔忽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像是有点模糊了,曾经在神学院里锲而不舍地追在他后面嘲讽他的暴躁少年好像只是浮光掠影地一出现,就被战报里那个作战勇猛身先士卒的人取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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