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斯赫特把第二批军团名单交给自己的副官——他即将被拔擢为军团长,带领这一批士兵前往亚述,而在局势清晰,或者战场发生重大转折前,莱斯赫特都不会被批准踏上亚述的土地。

莱斯赫特清楚地认知到这一点,并且比谁都明白这是为什么。

骑士们都觉得是因为冕下信赖倚重骑士长,所以才将他留下,这样近乎偏爱的保护让许多人感到羡慕,除了当事人本人。

莱斯赫特目送自己的副官离去,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和拉斐尔的私下对话——那从任何意义上都不能被称为是争吵,但对话里透露出来的矛盾却比争吵更加尖锐激烈。

骑士长搓了搓自己的手指,脸上没有什么情绪。

他的样貌在人类群体中也是毋庸置疑的出色,翡翠绿的眼睛和昂贵的祖母绿非常相似,而由于人体瞳孔天生具有的多层次精密性——那是大自然巧夺天工创造出来的奇迹,极度复杂的色差和无穷微妙的色彩以深绿为核心,深浅均匀地向着内外圈渲染,营造出华丽幽深的视觉效果,你可以在里面看见死海生出的藻类,也能看见密林春天翠色的浓雾,亦或是早春萌生的新芽。

莱斯赫特习惯于微笑,以一种温和无害的姿势,这会让别人天然地对这位忠诚正直的骑士长具有好感,从而短暂地忘却他所掌握的力量。

可能是他平日里真的太过于温柔,以至于让很多人常常忘记,莱斯赫特并不是靠背诵经文登上教廷骑士团团长的宝座的,能够将缰绳拴上野马脖颈的人,自身必然也具有同样凶悍的能力。

但剥离了所有头衔和名誉,他骨子里的确还是一个里外如一的好人,堪称圣人的好人。

只不过有些时候……在很少的有些时候,莱斯赫特会对自己产生些许的质疑。

一个好人总是会比纯粹的坏人更难熬,他无法割舍许多人为附加的东西,这些人类经过千百年演化而来用以约束群体的概念,比如同情、怜惜、公平、诚实、帮助弱小、舍己为人……往往只对具有这些品质的人才能生效,这就成了一个滑稽的黑色幽默怪圈,而这些美好的品质又会催促他们不断去反思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且一以贯之地符合它们。

而往往,他们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时,大多数情况下正是因为他们已经违背了这样的准则。

于是他们本能地感到痛苦。

这种痛苦和被人伤害是不一样的,由内而外的刺痛来得缓慢又深刻,被灵魂谴责的滋味强过所有他人的训斥和教育,像是有荆棘从血肉里生长出来,然后把尖锐的刺朝向内脏,它永远不能被拔出来,永远埋藏在血肉里,等待时间让伤口增生出新的组织,把它覆盖,只有触摸到凹凸不平的扭曲疤痕时,才能通过那点连带的隐痛感知到里面存在的东西。

莱斯赫特现在就体会到了那种漫长尖锐的痛苦。

“莱斯赫特阁下!”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莱斯赫特条件反射性地收拾好表情,回头去看,来人身上的长袍和胸口的徽章证明了他的身份,教皇宫秘书厅的徽章是一支羽毛笔悬空在摊开的书本上,下方垂落镀金的细细链条,连接着领口的教皇鸢尾,表示对教皇的绝对效忠,年轻人看见他后显然松了口气,小步跑过来,将一卷扎好的羊皮纸递到他面前。

羊皮纸腰部用绸带束缚着,中间落着印有教皇徽章的火漆。

莱斯赫特将纸卷转了半圈,在另一边看见了教皇宫秘书长的火漆徽章。

这证明这道命令是经过教皇宫秘书厅发出的公开命令——当然,这里的公开也可以只限定于秘书长本人,哪怕只有一个证明人,至少说明它并非是教皇专制的产物,在很多时候,这一点都显得非常重要。

莱斯赫特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了一点,他简单道谢后接过了这道密封的命令,扯开绸带,这个动作因为上面的火漆受到了一点点阻碍。

羊皮纸卷顺从地被人类打开,上面只有清晰而简单的两行文字,笔迹来自教皇本人,末尾附有教皇的签名,文字内容简略,用词精准得有种剥离所有情绪的冷酷。

莱斯赫特瞳孔一缩。

那个年轻人说:“……人已经在外面了,冕下命令,之后他将交由骑士团负责。”

莱斯赫特没有说话,那名秘书官也不在意他的沉默,再次向他行礼后就离开了。

莱斯赫特皱着眉头,再次确认了一下羊皮纸上写的命令,将它卷好,大步走向训练场大门。

骑士团的驻地和教皇宫几乎连成一体,很难分清楚两者的具体界限,但是为了保证教皇宫的安全,减少间杂人等通过训练场混入教皇宫的可能性,骑士团的训练场是在教皇宫外的,门口正对着后面的翡冷翠河。

骑士长还没有走出大门,就透过铁栅栏看见了门口停驻的马车,马车侧面悬挂着教皇宫的徽章,整体低调朴素,玻璃窗被天鹅绒帷幔遮蔽得严严实实,莱斯赫特注意到窗口的锁被设置在了外面,这是为了防止里面的人开窗。

莱斯赫特的脚步慢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和马车夫打了个招呼,穿着黑色修士袍的马车夫在兜帽下对他点点头,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莱斯赫特抬手想打开窗外的锁,马车夫制止了他:“请不要在这里,阁下。”

骑士长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放下了手,示意车夫将车赶进训练场边上的一排简陋房屋边,这里是骑士们的居住区,他在这里当然也有房间。

车夫将车停在了悬挂着骑士长名牌的房间门口,相当严谨地用车身和马匹尽可能地堵住了其他人看向这边的视线——尽管此刻大部分骑士都在训练场上挥洒汗水。

莱斯赫特推开门——这里的房间都是没有锁的——他回头去看,车夫也正好打开车门,探身朝车厢里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过了一会儿,一个壮硕却灵活的身影裹着厚实的黑色斗篷从车厢里窜下来,又一个箭步掠过莱斯赫特,扎进了房间里,速度快得莱斯赫特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感觉眼前的光嗖一下暗下去,又呼一下亮起来。

……好像刚才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骑士长控制住了那一瞬间的战斗反应,默默地合上门。

屋内的光线平稳地暗下去,借着高高的窗口投下的一点光亮,那位不速之客正站在圣主像前,伸长脖子打量神情悲悯的圣主。

莱斯赫特微微皱了皱眉,对他那样显而易见轻蔑圣主的姿态感到不悦,但他没有说什么,因为对方已经转过身来,用同样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挪动壮实的两条腿坐到了室内唯二能提供支撑的家具上。

他坐下的时候,莱斯赫特确信自己听见了那张可怜的单人床发出了凄厉的呻吟,并肉眼可见地向下弯曲了至少一个拳头的高度。

莱斯赫特……莱斯赫特最终还是没忍住,他盯着床上那个横向快有他两个那么宽的男人,表情定格在了一个古怪的客气上:“……弗朗索瓦公爵阁下,日安。”

是的,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在翡冷翠躲避小皇帝追杀的叔叔弗朗索瓦公爵,他自从逃离加莱接受教皇的庇护之后,就低调了很多,天天躲在自己的宅子里自娱自乐,还定期给教堂捐款,这种良性的变化让很多人都对他改观了不少。

但需要指出的一点是,公爵很少出门,也几乎不怎么见人,莱斯赫特自从弗朗索瓦来翡冷翠之后就没有见过他,所以完全没想到曾经至少算得上是英俊威武的公爵,竟然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变成了这幅样子。

像是被放在水里狠狠泡发了几个月。

褐色的卷发照旧打理得油光水滑,每个卷都大小一致,顶在他宽了几圈的头上像是戴了一顶滑稽可笑的玩具假发帽,雪白的拉夫领看起来像是马上要把他勒死,而用系带扎起来的雪白长筒靴苦苦支撑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肥肉突破防线,布料商人应该会非常喜爱公爵这样的客人,他的每一件衣服都需要用去别人至少三倍的布料。

难以置信,他究竟在翡冷翠经历了什么。

莱斯赫特强行忍住了自己很可能会不太礼貌的问话,移开了视线:“圣父将您的保护工作移交给了我。”

这是更为好听的形容,其实就是将监视工作交给了他,而且在这个加莱和翡冷翠已然开始战争的节骨眼,让骑士团团长负责身份敏感的弗朗索瓦公爵,显然并不那么简单。

不过拉斐尔并没有在手令上说更多的话,于是莱斯赫特也就默认了最表层的意思。

“噢,保护,非常感谢,”弗朗索瓦用满脸膨胀的肉挤出了一个说不清是讽刺还是感谢的微笑,语气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拖延音,“感谢冕下,感谢圣主。”

“将这个问题放到一边吧,尊敬的骑士长大人,我们都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弗朗索瓦做了一个手势。

“我来这里,是为了另一件事情,”公爵的眼睛里放出烈火一样的渴望,“正如之前我来到教皇国的目的,我并不是作为乞丐来乞讨的。”

莱斯赫特悚然一惊,他在看见拉斐尔的手令时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他没有想到公爵会这么坦白地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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