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斯赫特终于还是赶在罗曼的邀请函到达翡冷翠之前收拾完了整个教皇国。
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骑士长带领着活下来的二千一百多人返回了翡冷翠,他们离开这座圣城之前共有三千五百人,死在战场上的人都被战友们认真地收殓了,就近建造了墓园,带回来的只有一个小小的木牌——用结实沉重的铁木打磨出来的牌子,一指长半指宽,上面刻着携带者的姓名、职衔、所属长官和队伍,用以证明身份。
士兵们调笑这玩意像是贵族老爷们给自己的小狗做的狗牌,但是每个人都将这块狗牌妥帖地挂在了脖子上。
如果不幸被炮火炸死,面目全非或是四肢分离,至少这块狗牌能证明他们的身份。
一千多块“狗牌”跟着军队回到了翡冷翠,它们将会被发还给阵亡士兵的家属,而家属们可以凭它定期去教皇宫领取抚恤、获得自己应有的福利。
当远远看见圣荆棘大教堂那座标志性高耸的钟楼时,所有士兵都忍不住举起手欢呼起来,他们疯狂地呐喊、尖叫,和身边的战友拥抱并热烈亲吻对方的脸,语无伦次地表达自己的喜悦。
终于从那些恐怖的血肉战场里活了下来,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莱斯赫特宽容地等待着他们庆祝,他骑在马上,远远地看着翡冷翠灰白的墙垣,薄薄的雾气如同层纱笼罩在翡冷翠上空,太阳自云层中照射下来,丁达尔效应下一束一束绽开泾渭分明的金光,圣城的大部分建筑都是白色的,采用大理石作为建筑外墙,当群起的教堂托举着荆棘的双翼高高伫立在半空,无数的白鸽围绕它们盘旋飞舞,城市里回荡着唱诗班孩童若隐若现的歌声,稚嫩、纯洁、高亢的歌声飘上苍穹,像是童话里呼唤天使的谣曲。
这里是圣洁的希望化身,是幸福在人间的具象化,神将祂的宝座安放在荒芜的山头,告诉所有前来朝圣的人:我将在此建立我的城,以象征我的旗帜飘扬在世,唯有最虔诚的人可进入此间得享安宁,获得我的福祉的庇佑。
于是在一天之内,圣城出现在了广袤荒野里,这座雪白的城市有着不可方物的美丽,城中的教堂回荡四季不休的空灵钟声,在庄严钟鸣中,纯洁的孩童吟唱祝福的诗篇,赞美世上的一切美德,每一个人都能在这里得到心灵的平静,永享和悦的快乐。
这里是莱斯赫特发誓要付出一切守护的地方,无论看几次,他都迷醉于它的美丽,并心甘情愿地臣服在它脚下,向它送上自己最坚定的忠诚信仰。
雄浑的号角响起,圣荆棘大教堂的钟声撞破了飘忽的歌声,盘旋的白鸽受惊,如同飞舞在空中的百合花瓣一样散开,振动雪似的羽翼冲向被阳光拥抱的云层,庄严、辽阔的钟声在透明的空气中一圈一圈荡开,让整个翡冷翠都在这仿佛来自于神宏伟巨响中静默。
莱斯赫特瞬间明白了什么,向来情绪内敛的骑士长唰一下拔出腰间长剑高高举过头,大声说:“我的兄弟们!翡冷翠正在等待我们!我们的家人正在迎接我们!”
铺天盖地如雷鸣浪涌的欢呼响彻这片山林,巨响连地面都为之震动起来,他们欢呼着、唱着歌,在最前方骑士长的带领下向自己的家乡奔去。
教皇宫举办的凯旋仪式极其盛大,这就像是另一场的狂欢庆典,葡萄酒的气息将整座城市浸泡在醉意中,热腾腾的面包不断出炉,堆积在长长的铁盘上,加了奶油的炖菜、流着金黄油脂的火腿、滋滋发烫的烤肉、涂抹了香料的酥脆烤饼……数不清的美食在神迹广场摊开,比之拉斐尔的加冕礼也不逊色——莱斯赫特的出征替拉斐尔带回来了领主们积攒几世的财富,那些堆积如山的金银被罗列在木箱中,黑衣修士们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用马车运送它们,从战争开始一直到整个教皇国平定,每一天都需要发出至少二十辆马车。
教皇宫的仓库被堆积得满满当当,除了负责清点和最后统计的尤里乌斯以及听取汇报的拉斐尔,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在这场合法劫掠中获得了多少财富。
要宽泛地形容的话,那是足够拉斐尔二十年里每天举办加冕典礼都不会消耗殆尽的数量。
主教们虽然对此有所猜测,但是没有谁敢愚蠢地将这个问题放到明面上来讨论,他们现在见到教皇,只会更深地将腰弯下去,把头颅深深地下压,用尽全身的肢体语言表达对冕下的尊敬和……恐惧。
他们畏惧这翡冷翠的化身,毋庸置疑的。
士兵们来不及卸下自己的甲胄,就被欢乐的人群拖入了庆典中,乐团和马戏团乘着敞篷马车在全城巡游,簇拥着彩车的人群像是层叠起伏的波浪,彩带飘飞得到处都是,喷溅的黄油啤酒在地上积起潮湿的水花,鲜艳的花朵从女性的帽檐、胸口落下,被皮靴踩成芬芳的花泥。
翡冷翠治安队成员们穿着制服维护秩序,他们虽然握着火铳长枪,但是脸上都带着笑容,随着音乐摇晃着身体,偶尔手里会被路过的民众塞一朵花或一杯啤酒,他们脸上泛着醉醺醺的红晕,神情里透着惬意的快乐。
轻飘飘的快乐像是数不尽的泡沫一样,托举着翡冷翠往上晃悠悠地漂浮着,而在这些闪着迷醉光彩的泡沫里,整座城市都成了一个踉跄的醉汉。
拉斐尔正在俯瞰这片沸腾飘忽、流光溢彩的快乐。
他站在圣荆棘大教堂的钟楼上,这座建造于几个世纪之前的华美建筑经过教廷多次倾力的修正,已经成了翡冷翠的地标建筑,这个著名的塔式钟楼顶端四面镂空,用细长精致的剑形长柱托举着,长短错落的细长罗马柱上缠绕着石雕荆棘和百合,光裸可爱的小天使单脚踩着百合花瓣,手里抱着竖琴、长笛或是小喇叭,模样憨态可掬,翡冷翠的信仰君主就站在一根细长的立柱旁边,静默地看着脚下那片泡沫似的欢悦。
教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获得了战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获得了丰厚财富的激动,他就像是远离了那些浮华、喧嚣,独自一个人冷冷地站在一切之外看着这些与他无关的东西。
脚步由远及近。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拎着一件厚重的银鼠皮斗篷,将镶嵌着绶带、碎钻的斗篷披在教皇肩头,斗篷用黑色丝线压出了菱形格,每一个角上都有着经过细心拣选、大小相似的宝石。
厚实的斗篷一下子将钟楼顶端如水的凉气隔绝在外,柔软的银鼠皮蹭着颈部的皮肤,酥麻麻的,拉斐尔不由自主地偏了偏头。
他下意识用侧脸蹭皮毛的动作显出了几分与他本人年龄身份不符合的孩子气,这让他身后的人微微笑了起来,笑声很低微,但是没有逃过拉斐尔的耳朵。
年轻的教皇叹了口气:“我以为此刻您应该和您的士兵们一起接受鲜花和掌声、一起享受整个翡冷翠献给您的爱意与崇敬,而不是在这里嘲笑一个无辜的可怜人。”
金发碧眼的英俊骑士长保持着礼貌的笑容:“请容许我纠正一个事实,翡冷翠的爱意与崇敬,永远只会献给您。”
拉斐尔叹了口气:“他们都说莱斯赫特骑士拥有正直、坦诚、永不欺骗的美德,怎么没有告诉我原来骑士长还有说甜蜜话的天赋。”
“那么,我拙劣的甜蜜话,令您感到哪怕一点值得微笑的愉悦了吗。”莱斯赫特轻声问,语气里仿佛不带什么过分的情绪,但是在能够用饼状图分析人的拉斐尔耳中,他声音里忐忑的关心几乎要浓烈到流淌出来,像是滚热的岩浆那样灼痛拉斐尔敏感的心脏。
他受不了这个,拉斐尔无声地想着,他受不了……这个。
他可以欣然接受试探、警惕、刺痛与伤害,可以接受费兰特扭曲的信仰,可以接受尤里乌斯充满考量的爱意,但是无法再那样坦然地面对真诚的关怀,尤其是这样的关怀来自一个绝对光明的人,这会让他有一种自己特别的……特别卑劣的感觉。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但是本能在让他远离。
莱斯赫特可以那样直率地去关心每一个人,把他的温柔平等地送给所有需要的人,而拉斐尔却要警惕所有向他而来的好意,分辨里面的每一丝成分,找出那些晦暗的东西,以此获得微末的安全感。
这或许是对他曾经毫不设防因而死无葬身之地的嘲讽。
神收走了他坦诚地接受爱意的能力。
但是这话说出来实在矫情又可怜,而拉斐尔绝不容许自己露出一点点脆弱。
拉斐尔单手扯住自己肩头的斗篷系带,随手打了个结:“非常动听,那么回到刚才的问题,您为什么没有去参加庆典?要知道我可是为了这场庆典投下了七千多金佛罗林,您总不能让我的钱就这样打水漂,虽然教皇宫现在宽裕了许多,可我本质上还是一个穷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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