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相公没搭理他,继续耷拉着眼皮,掷地有声的说道:“陛下,南诏和匈奴不一样,南诏人心狠手辣,他们遇见大齐的官兵,都是直接动手杀人,太子若去了那样的地方,怕是会有性命之忧。”
他刚说完,后面的孟旧玉也猛地站出来,悲怆的说道:“没错!微臣谢过太子殿下的好意,可我儿一条性命,怎么比得上太子殿下的万金之躯,吉州之南多深山沼泽,瘴气横行,太子殿下本就虚弱,实在不宜领兵啊!”
闫相公:“…………”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有种这俩人是商量好了,孤立他,不带着他玩的感觉。
闫相公因为是局外人,看得清楚,直觉也很准,可甘太师就没这种本事了,尤其在太子开口以后,由于他太投入,根本想不到,这可能是他们做的一个局。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领兵亲征?好啊,天寿帝自己亲征的时候,被匈奴人包围了,他们紧急派了六万人过去才把他救出来,可这太子要是被包围了,天寿帝估计不会派那么多人去救他。
而且孟旧玉说的很有道理,太子身体不好,在应天府还动不动就生病,到了那一呼一吸都要命的地方,感染个热毒,说不定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甘太师简直狂喜。
其实他之前没那么急的,心里也有自己的计划,准备徐徐图之。
当年天寿帝突然立崔冶当太子,甘太师大惊失色,立刻去求他收回成命,还把自己死去的女儿搬出来,哭的老泪纵横,当时天寿帝告诉他,宫里来了刺客,差点杀了六皇子,他立太子,是为了让他给六皇子挡刀。
其实甘太师一直认为,挡刀是顺带的,膈应谢皇后,才是主要的。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他不想让崔冶继位就行,那天晚上,甘太师还从天寿帝这里得了一个准话,他说,等崔准,也就是六皇子长大了,他就废太子,改立六皇子。
可是,现在眼看着六皇子长大了,都能议亲了,天寿帝却不提这个事了,崔冶的婚事他不管,崔准的婚事他也不让别人管,搞得这俩人现在还都是母胎单身一个,甘太师隐晦的提过两回,却被天寿帝挡了回来。
那时候甘太师就明白,皇帝这是改主意了。
之前他年轻,又念着甘贵妃,所以答应的无比痛快,可现在他年纪大了,六皇子又不再是小时候那样可爱,所以,他有危机感了。
甘太师不敢逼迫他,毕竟死去的女儿虽然是好使,却也不能一直使,万一把旧情消磨没了,那就得不偿失了。他正想着该怎么样扶持六皇子上位呢,没想到,好机会就这么送到他手上了。
要是太子死了,那改立太子的事不就顺理成章了么,除了六皇子,舍他其谁啊!
想到这,甘太师按捺住心里的激动,顿时不再装低调,而是义正言辞的呵斥司徒桓和孟旧玉:“哪有这么巧的事,太子即使领兵,也是坐在军帐之中,怎么会遇到你们说的那些危险,陛下,依老臣看,可以给太子殿下这个历练的机会,况且,连太子殿下都能身先士卒,我大齐将士,又怎么会心生胆怯呢。”
天寿帝眨了眨眼睛。
两个他信任的大臣反对,但反对的理由是怕太子死在那,一个他极度信任的老丈人支持,而支持的理由是,太子去了,士气能大涨。
天寿帝被他们各种正向反向的劝说,心里的天平,终于是慢悠悠的斜了过去。
“好,那就让太子准备准备,亲征南诏。”
*
宁仁府天亮的时间,比应天府要晚一些。
应天府已经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宁仁府还是漆黑一片,不过也黑不了多久了,很快,天空就会变成黎明的深蓝色。
这个时候,人们都在熟睡,包括刚搬到新住处的孟昔昭等人,凭着孟昔昭的三寸不烂之舌,他们总算是脱离了牢房的待遇,可以睡上正经床铺了。
谢原等人连问一问的精力都没有,倒头便睡,孟昔昭也好不到哪去,坐着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
这个时候,孟昔昭正歪着身子,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躺在床上,估计等他起床了,得落枕。
罗萨花给他的这座宅子,很小,就三个房间,孟昔昭住一间,谢原住一间,然后王司理和贾仁良住一间,而且这宅子被周围的建筑挤在中间,前后左右全是南诏人,他们刚进来的时候,附近的南诏人还看了他们一眼。
那眼神不像是好奇,倒像是习惯,仿佛这边搬来新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罗萨花对孟昔昭能这么优待,而且一下子就安排的特别顺畅,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齐国聪明人有的是,在孟昔昭之前,肯定也有人不想被人鱼肉,所以拼命自救。
至于那些人如今怎么样了,孟昔昭不抱乐观态度。
是,人在自己有本事的情况下,不论到哪都能受到优待,但也要看看大环境啊,这是南诏,几乎每个南诏人都仇视齐国人,想让他们敞开心扉,毫不介意的接纳自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两边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而这罗萨花公主,还是个十分有城府的,孟昔昭只见了她一回,也能看出来,这是个狠人,有用的时候,她对你笑靥如花,没用的时候,就把你剁了喂狗。
对南诏人她态度就很无情,对齐国人自然更甚,想一直得到罗萨花的庇佑,那就必须拿出比南诏人强十倍、百倍的优势来,一旦拿不出来了,不好意思,你就去死吧。
…………
即使是孟昔昭,也不可能次次都猜中她的心思,所以,他不能长时间的待在这,一两个月最好,三个月就是极限,再拉长,他就有生命危险了。
孟昔昭在这种忧虑当中睡着了,连做的噩梦,都是罗萨花的形状,而就在他沉浸在噩梦当中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人起来了。
昨天孟昔昭在南诏皇宫门口看见的那个年轻女人,她在天亮前,从柴房里坐起来,然后先悄悄的来到正屋门口,看了一眼里面熟睡的南诏老妇,然后才提着裙子,快步走向外面。
她走的方向是出城的方向,越走越偏,这么黑,还是南诏的街道,但这人一点都不害怕,只是偶尔的时候,警惕的往身后看看,有没有人跟着自己。
走出去了很久,终于,她来到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地方,然后,熟练的找到一个角落,蹲在那,躲了起来。
这是个乱葬岗,如今天热了,宁仁府的温度已经是能让人出汗的程度,乱葬岗里面到处都是蛆虫、苍蝇,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还是这里的味道。
可这个女人蹲在这,就像什么都闻不见一样,她敛着眸,心神不宁的等着。
过了大约一刻钟,天变成了深蓝色,终于,骨碌碌的轮子滚动声从远处响起,几个南诏的内侍一边说着话,一边推车走过来,然后捂着鼻子,一脸嫌恶的把车上的尸体拖下来,扔进尸堆当中。
扔完,他们就走了。
女人又等了一段时间,确定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她才站起来,抿着唇,看向那些因为天太暗,看不清身形的新尸体。
就像脚上长了钉子,女人直直的站着,好半天,才终于抬腿,走向他们。
面无表情的把这些尸体上的草席掀开,一一查看过他们的脸,发现没有自己要找的人,她的肩膀才颤了颤,缓缓的塌下来一些。
擦擦脸上无意识溢出的眼泪,她赶紧离开了这里,回到那个小院,先把手和脸洗干净,然后又跑到厨房,用气味重的草叶子摩擦自己的裙子,把尸臭掩盖住,听见里面有人起来了,她才端着满满一盆的糯米,从厨房里走出来,做出一副自己已经忙碌很久的模样。
她用哀牢语跟那个妇人说了两句话,妇人回了一句,然后,她就收拾东西,继续出去摆摊了。
等到孟昔昭起床出门的时候,她摊子上的东西都卖完一半了。
昨天没能吃上,今日,孟昔昭准备弥补这个遗憾。
他自己的东西都被没收了,但是昨天,罗萨花赏了他一些金银,都是南诏制式,孟昔昭昨天不知道物价,今天逛了逛,发现罗萨花是真大方,她给的钱,相当于齐国的五百两银子。
孟昔昭找这个女摊主买了两个绿油油的糕点,然后就站在这吃,毕竟他现在还是个小虾米,没资格去西宫吃饭。
孟昔昭刚刚没有跟女摊主交流,仅仅指了指,但他听到女摊主跟别人说话,都是很流利的哀牢语,所以他根本没察觉到,这女摊主,其实是个齐国人。
等到一个皇宫侍卫走过来,跟她买糕点,孟昔昭听到她说了一句无比流利的雅言,才惊愕的转过了头。
古代信息不通,就算有专门的人教授各地方的人学雅言,但学出来以后,也是有各地方特色的,就像贾仁良,他一开口,人们就知道他是隆兴府人。
而孟昔昭之所以震惊,是因为,这个女摊主,她说的居然是最标准的、应天府的雅言。
可是应天府的人怎么可能流落到南诏呢,南诏就是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跑去应天府掳人啊。
孟昔昭盯着她,她却仍然热情的跟那个侍卫聊天。
能在皇宫门口摆摊,已经说明了这摊主不一般,此时看见她和侍卫那么熟悉,孟昔昭也不意外,只是他们说话一会儿汉语一会儿哀牢语的,孟昔昭也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讲什么。
好像都是客套,说什么怎么还不下值、xx大哥怎么还没来换班的事情。
这侍卫还没走的时候,又有两个内侍结伴来买糕点,这女摊主跟他们也说得上话,而且看那俩内侍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他们被女摊主哄的特别顺心。
孟昔昭:“…………”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种很强的既视感。
不过,直到现在,他也还是没把这人当回事,长袖善舞的人多了去了,为了生存,大家本来就是什么都能做。
他还是更在意这个女子口音的问题,所以,吃完了,他也没走,等到别的客人都离开了,周围没别人时,他才走过去,对这女子笑了笑:“姑娘是齐国人吗?”
对方一顿,看着他,她摇摇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孟昔昭眨眨眼,也没对她改换国籍的行为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做出一副闲话的模样:“果然,听你口音,就知道我们是老乡,你也在应天府住过?”
女子抿了一下唇,对他笑笑,然后继续和手里的面。
孟昔昭看她不是很想搭理自己,也有点郁闷,但他有事想打听,所以还是问了:“姑娘,你在这住了多久了,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来自江州,姓苏的娘子啊?”
孟昔昭想着,反正自己来都来了,就打听着看看呗,苏娘子被万知州形容的都快成四大美女之五了,这么漂亮的人,很可能会被送给达官贵人,也很可能就在宁仁府这里。要是撞上了,那不就巧了吗。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么随意的一问,竟然引来这位摊主极大的反应。
她倏地抬头,手上还沾着许多的面粉,她看孟昔昭的眼神无比凌厉,孟昔昭都怕她拿起那根擀面杖,对自己来个当头一棒。
“没听说过,你打听这事做什么?”
孟昔昭:“…………”
老乡,听我一句劝。
下回说谎的时候,还是把想刀人的眼神收一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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