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已经一年多没跟谢家有书信往来了。

别说书信往来, 就是太子身边的人,都没再露过一次面,而这, 大约就是从谢原决定要去考科举开始。

谢原今年23岁,他和孟昔昂一样, 都是从三四岁就开始大放异彩的神童, 但和孟昔昂不一样的是,他的天赋更高, 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不仅没有减少, 还像海绵一样, 不断的吸收着新的知识。

然而同人不同命,只在他很小的时候, 人们纷纷对他显露出喜爱之情,后来没几年,他就跟查无此人一样, 即使还在书院里念书, 即使还会出门拜亲访友,但他的名声, 仍然就这么慢慢的消失了, 连孟昔昂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23岁,在这个时候都是能当爹的人了, 谢原的身边却连个丫鬟都没有,整日就是看书写字,不跟任何人发生争执。要不是他突然决定再进一步, 参加春闱,众人还以为他什么志气都没有, 就是个木头人。

谢家最大的长辈是谢传,也就是那位有爵位的房陵郡公,他一生没有多大的作为,当官时候最高也就做到了四品官,在大名府当个知府,这个郡公的爵位,是他女儿进宫以后,为他挣来的。

当今皇帝的皇位,毫无争议。

仁君一共六个儿子,老大三岁时发天花死了,老二就是天寿帝,以仁君这种面团一样的脾气,大臣们怕他也早死,跟他请立太子,仁君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而且都不挑一挑,一心效仿周礼制,没有嫡子,就直接立长子。

天寿帝的太子当的顺风顺水,就算他的兄弟想跟他打擂台,他爹也不干,他爹还扬言过,十分鄙视唐太宗弑兄上位的行为,一点礼数都不懂。他都这么说了,其他人就是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夹紧尾巴,毕竟,仁君仁君,那也是随随便便就能决定他们一生的君啊。

而谢家的女儿,也是被仁君挑中,才当上太子妃的。

仁君认为,娶妻娶贤,不要像唐朝那样,后宫里放的全是世家大族的女子,连前朝公主、别人的后妃都塞进来了,真是有辱斯文,荤素不忌。太子妃嘛,未来是要母仪天下的,选个性格好的,家世背景低的,掀不起风浪的,就挺好。

天寿帝不乐意,他不喜欢这样的女人,然而架不住他爹非要管他的婚姻大事,就这样,谢凝训嫁入东宫,她的父亲被封为房陵郡公,她的哥哥才二十岁,也被封为正奉大夫,可以出入宫廷。

当时人说,谢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生了这么一个好女儿,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然而短短八年之后,房陵郡公辞官归家,谢幽一再被贬,还数次被下狱,曾经夸过皇后的人都闭紧了嘴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在太子很小的时候,谢家连太子的面都看不见,谢幽想拿钱去疏通打点,偷偷摸摸也好,至少能见上一见,知道太子是否安好。然而他刚想这么做,就被自己爹,老郡公臭骂一顿,让他不得不熄了这个心思。

后来太子年纪上来了,他不像小时候受牵制这么多了,身边也有了可以信赖的人,于是就主动找上了谢家,谢原那时候十来岁,看着父亲拿着太子殿下送来的问候书信,默默的流泪,虽然看不懂,但也把这一幕记在了心里。

祖父谢传却对那封信置若罔闻,哪怕谢幽把信递到他眼皮子底下,他都不带看一眼的。

从这封信开始,东宫每隔上几个月,就能送点东西出来,有时候是书信,但里面没有任何敏感的话,就是问好,还有太子会说自己又学了什么,在东宫过得不错,让他们不要担心。有时候则是吃食,总之,都是放不久的东西,送来了,他们连留着多看一会儿都不行,当天就得吃,不然就坏了。

谢家也试图送点好东西去东宫,但前来送信的侍卫什么都不收,他言,除了家书,太子殿下什么都不想要。

“家书”二字让谢幽顿时闭上了嘴,等到了晚上,谢原看见自己的父亲,坐在月下,神色是无比的落寞。

那时候谢原已经挺大了,但是始终没议亲,别说他自己,就是他爹,也是光棍一个,呵……也别说他爹了,他祖父,四十三岁就成了鳏夫,不也是到现在都没续娶吗。

官宦人家,哪个不是刚死正妻,连半年都等不了,就找媒人给自己说新娘子了,与是否长情无关,只与面子有关,这个年月,男人年纪大了却没有个正室,是要被人用“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打量的。

而他们一门四个光棍,自然也不是自己不想娶,只是不敢娶。

谢家这是什么光景,就是有人想把自己家的小娘子往火坑里推,他们也不敢昧着良心在坑底下接。

那晚,谢原陪着谢幽坐在亭子里,他的性子就是随谢幽,很安静,如果没人问,恐怕他一天都说不出来一个字,而坐在石凳上,谢幽安静了片刻之后,就低低的开了口:“殿下把什么都没有的谢家当家,可见宫里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为父尚能与你们互相扶持,可他一个人……”

谢原坐在他旁边,听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询问:“爹,若我参加会试,我能考上吗?”

谢幽抬头,惊愕的看向谢原。

……

谢原的学识,就算不用学富五车来形容,也是连大儒们都不一定比得上的满腹经纶,他能问这个问题,当然不是谦虚,而是他真的拿不准,万一自己去应试了,被人看到自己的名字,想起他是先皇后的母族,会不会直接就让他落榜。

本来他的名字还没什么名气,但是两年前他考了乡试,那时候没人记得他是谁,他直接就考中了解元,名声一下子燥起来,应天府的人对他有了印象,这一回便不好说了。

月色中,两父子沉默对视,却都说不出个答案来。

但是,第二日,谢原还是对家中人表示,他要去试上一试。

他弟弟听了,顿时笑起来,鼓掌称快,还说早就该如此了。

谢幽低着眼睛不说话,祖父则是大怒,指着谢原的鼻子,骂他是不肖子孙,当场就要请家法,直接打断他的腿,看他还怎么去考试。

上回参加乡试的时候,祖父就是死活都不同意,谢原倒是有了心理准备,他觉得,姑母的经历让祖父怕了,现在他宁愿一家人什么都不做,也不想让谢家的人再去出风头。

可是,不出风头,就没有出路,报效朝廷,谢原没想过,解救太子,他更是没那么大的口气,他只想做点事情而已,总比现在这样,留在家中一日一日的看那些他都快背下来的圣贤书强吧。

祖父反应很激烈,这在谢原的预料当中,然而等他把这个消息递进皇宫,太子却传出一句以后不要再给他送信了,这才让谢原当场呆住。

此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谢原试图写信,谢幽试图在内城偶遇,他弟弟谢韵还胆大包天的找到鸡鸣寺,想要私底下和太子见面,但不管怎么着,都没得逞,谢韵还被太子身边的郁都头一刀鞘挑出来了,回家以后,腿瘸了好几天。

可以说,这一年多谢家人过得怪沮丧的。

谢原考试是为他自己,是为谢家,同时也是为太子啊,太子怎么就如此冷漠无情,竟然说不联系,就再也不联系了呢。

好在,这点沮丧,今天终于散了。

拿着孟昔昭给的纸张,谢原进家门的时候,连他这种万事露不出一点情绪的人,都流露出了一分激动。

家里没女人,除了谢韵偶尔晚上会跑出去喝花酒,其余人都老老实实待在家中,不是看书,就是练字。

书香门第……就是这么清心寡欲。

谢原快步踏进前堂,他激动的举起那张纸,手抖抖抖,但是抖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嗯……平时不爱说话,到了关键时刻,就很容易掉链子。

谢幽和谢韵正对坐下棋,看见大儿子这个模样,谢幽皱眉:“大郎,可是琼林宴上有人难为你?”

谢韵也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哥:“被人难为了也不至于这样,大哥,是不是哪个人家看中你了,想让你当他们家女婿,你手里拿的,莫非就是别人家小娘子的生辰八字?”

谢韵越猜越有信心,没错,能让他大哥如此失态的,一定只有这种事了。

谢原:“……胡说!”

被这么一打岔,他那激荡的心情反而散了,抿直了唇,他走到谢幽面前,把那张纸交给父亲:“爹,殿下今日托人给我送来的。”

这话一出,谢幽睁大双眼,谢韵高高扬眉。

谢幽赶紧把信拿来,一看上面画的那根长竹,他便忍不住笑了一声:“没错,一看就是殿下画的。”

然后,他看见了旁边的那首诗。

谢幽:“……”

一年不见,殿下这字是不是退步太大了。

谢原发现父亲一直盯着那首诗皱眉,知道他是误会了,就解释了一句:“这不是太子殿下写的,我猜测,应该是太子殿下口述,让孟昔昭誊抄的。”

至于为什么不猜是不是郁浮岚写的。

开玩笑,侍卫亲军不招文盲,能去太子身边当差,至少也得饱读诗书。

听到孟昔昭这个名字,谢幽和谢韵两人都条件反射了一下。

谢幽:“孟昔昭?那不是孟旧玉的幼子,孟家前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但是焦大人对这个人的评价颇高。”

谢韵:“孟昔昭?我知道他,他前段时间开了个清水青楼,这人倒是挺会玩的。”

听见谢韵的话,谢幽忍不住训他一眼,然而后者无动于衷,“我又没说错,他开的那家青楼,可是大有文章,非身负大才者不能入,我名声不行,他们一开始都不让我进去,但在我抬出爹你的官职来以后,他们就让我进去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开青楼在次,讨好百官在先,呵,这人跟他爹一样,也是个汲汲营营之辈,不过,看他的所作所为,倒是比他爹强,没有被人当枪使,却是把人当了瓮中之鳖。”

谢韵平日不着调,但谢家人是知道的,谢韵其实很聪明,说不定比他哥谢原还聪明,他只是念书比谢原差一些,在小时候,他还是跟着谢原一起乖乖读书的,后来发现自己再怎么念都念不过大哥,而且谢家能出一个才子就行了,不能再出第二个,他才扔掉了圣贤书,转而当起一个寻花问柳之辈。

还别说,他嘴甜,又有几分放荡不羁的才气,而且长得清逸俊秀,深受那些行首、尤其是二十来岁以上行首的喜爱。

最让众纨绔敬佩的是,别人去青楼,都得自己掏钱,而他去青楼,还能赚一笔钱回来,凡是跟他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姑娘,都会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体己钱掏出来为他买东西,这算是什么道理?

……

本来么,谢家如履薄冰,只顾着自己的死活就挺不容易了,哪还会关注别人家的事,但现在,太子殿下居然跟孟昔昭这种人物牵上线了,他们就不得不关注起来。

谢幽拧眉:“你的意思是,此人心术不正?”

谢韵在回答之前,先想了想:“八九不离十。我听人说,他和桑烦语交往甚密,坊间都传他和桑烦语是那等关系,但其实并不是那样,桑烦语近些日子,只招待一位客人,可她住处却比往日奢华了好几倍,古玩字画,更是多得数不过来。我认识的人去她那里做客,认出摆在她房间的一套茶具,乃是御赐之物,孟昔昭如今不是圣宠正隆么,他就是胆子再大,也不可能把御赐之物转送行首,我看,是这孟昔昭做了一回龟公,把桑烦语,送到了当今陛下的龙床上。”

作为一个不怎么读书,也不当官的人,谢韵说起皇帝的八卦那是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反而是谢幽和谢原,听得有些不适。

他们对皇帝很有意见,然而长年累月的生活习惯让他们不敢妄言,就是有意见,也全都在心里憋着。

谢韵嘴里的孟昔昭,和焦立光称赞不已的那个孟昔昭,好像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谢幽十分忧愁:“殿下怎么会跟这种人扯上关系?还托他给咱们送书信,这信……”

等等。

说到这信,谢幽才想起来自己还没看信上的诗写的是什么,刚刚他只顾着看字迹了。

低下头,好好读了一遍这诗,谢幽顿时愣住。

再抬头,他看向自己儿子的眼神反而有了几分狐疑:“你说,这是殿下写的?”

谢原:“不是,我猜测是太子殿下口述,让孟昔昭誊抄的。”

谢幽:“……”

那不就等于是太子殿下写的吗。

低头,重新看了一遍这首诗,谢幽笃定的摇头:“不对,这诗不可能是殿下所作。”

谢原面露疑惑,谢韵则把那张纸拿了过去,自己看起来。

谢幽没有解释。

他这个大儿子,虽说学问极好,但为人处世上,其实不如自己的小儿子。

殿下是什么人,又是何种心性,他这些年被皇帝打压的都快趴地上起不来了。虽然殿下和他们通书信,字里行间从没提过自己的处境,但好几年的写下来,也能让人看出来,他其实根本就不是他表现的那样淡然,那样安稳。

有句话,他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跟父亲说,也不敢跟儿子说。

其实他觉得……殿下的性子有些扭曲,还有些危险。

不过他并没有证据,每回殿下来信,句句都透露着温馨之意,反正自己两个儿子是没看出半点问题来,而他就是再担心,也不敢就这么说出来。

偶尔他也会觉得自己想错了,可能都是错觉。但是,今天这个绝对不是错觉。

就算太子殿下没有长歪,他也绝对写不出这么潇洒积极、坚定豪放的诗来,诗见人品,哪怕太子殿下被塞回他妹妹肚子里回炉重造,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的内心:咱们太子是个蔫坏的人,怎么可能写这种诗嘛!

……

谢韵摸着下巴:“确实不像殿下的风格。”

谢原则一脸茫然:“不是他写的,还能是谁?”

想想孟昔昭那张笑眯眯的脸,他疑惑的问:“难道是孟昔昭?”

谢幽没说什么,谢韵先大笑一声:“此诗若是流传出来,足以传唱千年,孟昔昭要是有这个本事,你觉得他会不使出来?行了,咱们也别猜了,我看啊,解铃还须系铃人,直接去问孟昔昭不就好了吗。”

谢幽还在思考,闻言,他立刻斥道:“不行!先不说此人到底是何居心,退一万步讲,他有可能是太子殿下的人,那咱们就不能和他有过多的接触。”

谢韵摊手:“你们不行,不代表我不行啊,这孟昔昭跟我好歹也是同道中人,我去见他一面,又有什么问题。”

说完,他把这张纸扔下,然后就回自己房间睡觉了,谢幽皱眉看着他的背影,却也没把他叫住。

算了,试试深浅也好。

要是有问题,他们还能去告诉太子殿下,让他看清此人的真面目。

孟昔昭最近过得挺顺心的。

鸿胪寺里,韩道真大概是看出来了,孟昔昭要背景有背景、要能力有能力、要圣宠有圣宠,根本就不是他一个被发配过来常年不挪窝的人能对付得了的,他数次出招,又数次落败,连他悄悄说给陛下的一句抱怨,过了五日,竟然都被陛下打了回来,让他好好办事,别老盯着年轻的下属,再有下次,就滚出应天府,去匈奴那当常驻使臣。

韩道真:“……”

你至于吗!

这朝堂上哪天不是你扒拉我、我欺负你,以前你怎么不管,怎么到了孟昔昭这,就这么急吼吼的来替他出头,你又不是他爹!

然而刚说到他爹,又一次的常朝上,孟旧玉捋捋胡子,站出来,突然放弃弹劾他平时最看不顺眼的众学士们,开始弹劾韩道真,说他在鸿胪寺卿的位置上待了八年,却尸位素餐,一点政绩都没做出来,四国使者多对他有抱怨之意,说着说着,他还细数起来韩道真的黑历史。

比如三十岁吊车尾才考中三甲进士,当了两年的大理评事,判出一桩冤假错案,被苦主击登闻鼓告御状,先帝仁慈,没让他坐牢,只罚俸,而他在销声匿迹两年以后,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然直接去了礼部做员外郎,一做就五年,这里不至于让他判错案,但是,依然毫无建树。

孟旧玉那张嘴叭叭的就没停下过,把韩道真一辈子都讲出来了,最后得出结论,此人庸庸碌碌,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无能,便是有罪,平庸,就是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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