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尔察觉仍有一道毫不避讳的目光直挺挺地射在他的身上。
凭着直觉抬头搜寻,便见不远处茶肆二楼栏杆前一个窈窕玲珑的月色身影正玉立在漫天灯火中。
帷帽遮盖了她的目光,他不确定是不是这位女子。
苏珩其实非常不喜探究或觊觎的眼神。因着身份与容貌,往日可是受了不少气,还闹出了不少动静。以至于如今的形象早已被作得偏离轨道。
玉树临风是他!风流倜傥是他!不学无术是他!
眠花宿柳、夜夜笙歌、狂蜂引蝶、流连勾栏瓦舍,春宵一刻的也是他!
多得都快记不过来了……
按理说整个汴都都没有女子再敢在他面前投怀送抱才是。
只是为何今日又来这么一个?
苏珩直勾勾地看向她,有些头疼,眼神里甚至夹杂着一丝厌恶……
寒风拂面,掀起纱帘的一角。转眼之间,银花飞溅,两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集,却又匆匆避开。
苏珩愣怔地看向那张脸,增之一分则显妖艳,减之一分则显寡淡。比之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张脸都要素净,却又不失惊艳。
只可惜还未等他看透这女子潜藏的眼神,纱帘便匆匆合上了。按理说长什么样须臾便会忘了。
而另一边,一直留意着落水一事的许知意还未从中走出来,目光仍旧停留在那方寸之地。
纱帘忽而被风撩起,一张陌生的脸骤然清晰地落入她的眸中。
细长的眉梢拖曳出几分冷清,剑眉下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乌黑深邃,偶尔浮现几丝冷淡疏离。
鬓发上的水珠欲坠不坠,湿透的衣裳勾勒出瘦削的身型。在这寒冷又绝美的月色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禁欲的美感。
周遭盛放的银花亦不能夺走此人的一分风华。反而是他在其中,将这连地琼瑶都变成了点缀。而他仿佛正处在璀璨之外,独享不属于他的繁华光景。
许知意心知于理不合,连忙把目光收了回来。
她不该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定定地瞧着一陌生男子,如若被人发现可不得了了。于是回头带着一行人匆匆离开。
“我方才瞧小姐似乎对那救人的公子有兴趣?”
秋橘原先并不知道这公子的身份,只是刚刚在楼下听到有人议论便记了下来。
“别胡说。”许知意连忙抬手掩住秋橘的唇,解释。
“我只是觉得这公子救了人后却无人给他衣衫避寒,觉得有些许可怜罢了。”
许知意亲眼看到他把披风给了小孩,却没有人给他送上一件大氅。如此寒冷的天气,这样下去是会着凉的。
“那可是苏府的小侯爷……”
秋橘看到许知意一脸担忧的样子,剩下的“怎会可怜”四个字重重地压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眼下只好转移话头。
“小姐,要我吩咐小厮去买一张大氅给这公子送去?”
桂嬷嬷听闻一脸诧异,十分严肃地开口:“秋橘,切不可这样做。小姐还未出阁,怎能如此行事。若让旁人知晓了,往后可是会落人话柄,不好议亲。”
许知意原先也是想遣小厮送一张大氅过去,但听到秋橘和桂嬷嬷的话便打消了念头。
苏家小侯爷,这名头有些耳熟。
市井传言他风流成性,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文不成武不就,嘴毒狠辣,与今日她眼中的形象完全背道而驰。
许知意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但非常肯定以及确定,有一点倒是和传闻十分契合。
那便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一旁的秋橘悄悄地审视了许知意迷茫的脸色,以为是生气了:“小姐,是我大意了。”
许知意摇了摇头,喃喃自语:“这二月的天依旧寒冷锥心。”
不然心头为何不断涌出丝丝缕缕的酸胀感。
她确实很想给他送一件大氅。不为别的,只想温暖这个救人后却无人问津的人。
诚如所言: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思索再三,终是拗不过自己的内心:“去买一件大氅,寻个陌生人给那公子送去,别说是我送就成了。”
“好,我马上去。”桂嬷嬷知道许知意的心性,眼下这般,便没多言。
秦淮河岸茗雪居旁。
不一会儿,高飞送完那对母子回来了。
苏珩望着空无一人的二楼栏杆处,慢慢地收回了眼角的余光。
到底,这女子竟出乎他的意料,似乎不是冲他而来的。
苏珩笑了笑,正欲与高飞离去。
忽有一小孩上前阻拦了他的去路:“大哥哥请留步。”
这便是桂嬷嬷寻的乞丐小儿,还按许知意的吩咐多给了些吃食和银子。
苏珩打量着身前之人,年纪约莫十岁左右,衣裳有些单薄破碎。
却又不想伤到小孩的自尊心,遂没有第一时间掏银子。反而蹲下半身,温柔轻声地开口:“不知小弟弟寻我是有何事?”
小孩把大氅递过去,笑道:“受人之托,送来大氅一件,万望大哥哥收下,我好回去复命。”
苏珩亲手接过了那件黑色大氅。目光流连其中,脑海更是一片空白。但脱口而出的话语却丝毫不泄漏一丝一毫的凌乱心神。
“辛苦你跑一趟了,可知是何人赠送?”话落,让高飞递给小孩一锭雪花花的白银。
小孩连忙伸手推托:“大哥哥,我并不知,只是一个年纪稍长的妇女。再者这个银子托我之人已经给过了,我可不能再收。”
苏珩心想应该是刚刚落水小孩的母亲送来的,再看小孩推辞的动作,便不再提银子这事了。
细看小孩眼神,清澈透明。即使沦为乞儿,也未曾失礼逾矩,可见此人值得培养以作他用。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既然你不愿意收我的银子,那你可有意愿来我府上干活,管你三餐,还有月银。”
小孩心想送个物什还有这等好事,今天出门莫非是遇着财神爷了?一个接一个地给他送来了许久未曾有过的温暖。
小孩激动地频频点头,连连道谢,眼睛微微泛湿。
苏珩自知对方让小孩送氅衣是不便告知身份,遂没有亲自过去道谢。只让小孩替他谢了送氅衣的人,再让他跟随自己回府。
这大氅究竟是何人赠送仍未可知,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想,但他还是把它披在身上。
一身厚重的黑衣,似乎把寒气都抵挡在外,温度一点一点地汇拢。
只因许久未有人瞧见他的脆弱,他便以为他坚如磐石。时间久了,没曾想竟连自己也骗了。
这一刻他才突然发现,他也是需要温暖的人。
另一边。
桂嬷嬷见小孩回禀事情已办妥,便急匆匆地回去告知许知意。
许知意心领神会,刚要开口之际,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于是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了。不然要父亲好找了。”
只愿那公子能得这片刻的温暖,哪怕一刻,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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