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昭走后的时日若离一直宿在将军帐中,日子倒难得的清净。每每百无聊赖时她便覆上他无心遗下的披风,静静倚在案头翻阅满架的兵策典籍。
肖淇每日进进出出摆弄瓶栽,顺便送来特别处理过的细腻饭菜,时不时还会添置三两件御寒的新衣。
这些日子秦陌寒多于客帐处理军务或入宫去,时不时也会来这里坐一坐。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晌午,有时是黄昏,偶尔还会留下来用晚膳。不过,自那日情难自抑地当着自己的面失了态鼠窜般地逃开,他便再未对自己发过脾气,但也未解释过当日的事,似乎指望任由它随时间一点点冲淡。
不掩饰,不解释.…这倒像是他的做派。
然而说也奇怪,昔日如此念着思着,可如今人在身边,自己却莫名的寡言少语了。
有时,静静望着他,她有很多话想说,可每每话到嘴边却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这段时日与他相处,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难得的轻松,有时他会讲些宫里的事、营中的事和战场的事,却从未提及过徐振,也未提过楚樱,未提过大哥,更未提过当年如何被困疆城,自然也未提过那下落不明的虎符。
有时候,看着他和颜悦色为自己添衣夹菜倒水沏茶,她会倏然想到郢昭的话一一她无法想象面前这个外表看不出一丝乖戾叛逆的男人内心城府竟如此之深!有些事情她想要求证,可莫名的一个个安宁惬意的瞬间又让她以为自己当日当真听错了......
每每想及此处,她却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恐惧,该心悸还是该感激......只又一个瞬间让她恍然觉得那些过去的纠缠的仿佛都不那么重要了.......
心系的人在身边,日子难得的如此平淡….…足矣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的,她仿佛感知到一一正如自己一样,他亦在以另一种方式悉心守护着这对自己、对他来说都太过短暂且来之不易的和谐与安宁……也正如他从来对那些恩恩怨怨的尖锐过去避之不提。
这种平淡的日子久了,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又仿佛潜移默化般在自己和他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渐渐的,隔着这道屏障,自己与他走上了两条平行的轨迹一一
同乘风,共患难,相携相依.......却终有个咫尺天涯般无法触及的距离-一
自从相识,他仿佛从未想要打破这距离。
自从那日郢昭前来,日子就仿佛行云流水转得飞快,不知不觉已一月有余。今日难得的他与徐振同入宫去,若离方得以去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为避开操练的士兵人多眼杂再给他传了什么闲话,若离便去后山走了走。
时隔多年,如今再次踏上这片熟悉却又陌生的湿润土地,却只觉物是人非。
她尤记得那粗犷豪放却无甚城府的胡戟,虽第一面便对自己不敬,但莫名的却想救他;虽最终还是未能救了他,但自己不后悔当日在这林中从庞岐剑下救他!
此时此刻,脚踩着满载数代战死沙场之英雄先烈的泥土,静静聆听着山间裹沉秦陌寒脊背血水的溪水潺潺,一时间,她想起很多人........却又不知这脚下的泥土埋葬了多少像若尘一般无名无姓的人……只浩浩荡荡无躯无魂........
或许,此地本非安平之乡。这里的树木因漫山尸骸的滋养而长的茂盛,这里的溪流因数代鲜血的洗礼而从不停止奔腾。每朝每日,身后的教练场上都会传来声势震天的豪壮军歌;每年每代,他们浩浩荡荡奔赴沙场,摇旗呐喊凯旋归来,便又多了无数尸骨还魂此处…...再一年,又会有新的面孔被招入营中,他们懵懵懂懂地披上战衣,懵懵懂懂地学会了杀人,懵懵懂懂地被推上刺骨的寒刃......
忽一盏落叶悄无声息划过耳畔,若离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已入深秋,周身厚重的狐皮已挡不去寒风的洗礼,若离定了定神准备回去。
一路上,风儿仿佛倏然寒得刺骨,骄阳依旧璀璨,却送不来一丝温暖。然而,比风更冰冷的....是那无处不在飘逸高悬的绫罗彩缎-一
他,终而要成婚了。
明日傍晚,五姐枫若青与隗北隅小公主斯琪萨便会同时入主将军府。枫若青居夫人,斯琪萨居小夫人。
尤记得隗北隅的那个群星璀璨的夜晚,懵懂无知的小丫头毅然决然地壮着胆,夜闯将军帐去“救”那被下了竹芝蕻的秦陌寒。若不是后来她清白未明的事儿被传得沸沸扬扬,恐怕父皇和隗隅王将她许配四哥枫棋的念头也不会轻易作罢。
无论怎样,这无比精明又无比痴情的小丫头那包不住的小心思还是得逞了。不过,正如她次日清晨和自己说的一样--她不争,不抢,位分什么的她不在乎..而她在乎的,别人亦抢不去。
听闻近日朝廷与隗北隅关系再度恶化,若离不知斯琪萨的到来倒底是父皇借秦陌寒的势力给隗北隅敲了一记警钟,还是秦陌寒已知隗北隅即将倾巢覆灭而破例帮衬青梅竹马的昔日旧友。
这些时日她几次想问,可每每话到嘴边却不知怎样表达才不会显得过于在乎一一自己是堂堂七公主,这些到处高悬的罗莎霞璎赤缎彩练平日见的多了,本应不在乎的! -一可不知怎的,每每目及此处,心中还是会悄然掀起阵阵波澜。
不知不觉已行至帐旁,今日却无人值守,许是那些守卫看见自己出来、又知道将军不在营中、便三五成群寻去哪里偷闲了。
若离从帐子后面绕过来,远远的望见一小人站在门口徘徊许久。走近来细观,却见是“若尘”。
放轻脚步未做声,若离躲在暗处静等他先进去,心计着自己再跟进去吓他个措手不及。
却见若尘犹豫许久,终而心一横鼓足勇气阔步入帐,若离蹑手蹑脚闪身过去,可就在即将探出脑袋的一刹那,忽而一瞬惶然让她立即缩回了身体!一
却见帐中的若尘忽而跪地,延展双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而在他面前悬檀高案后不苟言笑沉眸读卷的一一是秦陌寒齐整的束发下一袭如瀑的玄衣。
“徒弟斗胆!向将军求娶公主殿下!”
这一刻,若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未曾想到这小若尘竟如此胆大,仗着和秦陌寒有几分师徒关系就敢如此肆意!他可知秦陌寒要想把自己堂堂正正再嫁出去得承受多少来自父皇和舆论的压力?
远远窥望着高案旁面不改色的秦陌寒,若离心中亦好奇他会如何答复。却见那双幽沉深邃的眸子盯着手中凝滞的案牍迟疑了好一刻未发话。
突如其来的寂静空气让时间显得分外漫长,若尘心中忐忑,渐渐低下了头,他不时偷眼瞧着面前案旁凝神观册的将军,却觉那双毫无所动的幽眸并非在读字,而是冥冥中在思考着什么。
许久,秦陌寒终于投来了与物无忤的随和眸光:
“说说为何。”
他扩扩眉,淡淡望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若尘,眼中有酸楚,有矛盾,有动容,有犹豫,有沧桑....却也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是很复杂、很复杂。
他未一口回绝,甚至在认真思考?!一一这是若离始料未及的。不得不承认,在那句话出口的一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酸楚袭上心头,直至现在还徘徊在脑中悠悠未散。
却见一时后,他收回目光缓缓卷起手中的卷册,颇有耐心地等着面前少年的答案。
“徒弟…当真喜欢她。”
秦陌寒手中的简册方收至一半,忽而顿了下,他听出了这话中含了多少真情。彼时这小徒弟很少对什么人什么事如此上心,更未曾敢像今日般得寸进尺明知故犯地给自己惹过半分麻烦。
片刻后,秦陌寒继续收着手中卷。若离不知他是否在有意躲闪着若尘的眸光,却只见他边将卷册放入案角匣中边深吸一口气和缓婉言:
“你求娶她,该问的是齐王,是陛下.…是她。”
新取了一卷徐徐展开,秦陌寒眸光由手中密密麻麻的文字转向他。若离不知这是婉言推脱还是和言提点,却只觉他眼中的神色莫名的很神秘很复杂。
“将军如今是公主的救命恩人,公主会听您的!”
然而,紧张到极点的若尘却仿佛未听出话中的意思,仍不依不饶地追问。却引得秦陌寒嘴角一扬:
“她是公主,我做不得她的主。”
他仍读着卷册,却自始至终都未有让若尘平身之意。然而那愣头青若尘却也未有要退却之意,就这么凭一口气僵持着,仿佛今日是备好了破釜沉舟上战场似的:“公主信将军!心中必是认为将军做得主,才会来找将军的!”
听到此时,若离也是当真佩服他这疯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做派!恐怕秦陌寒活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被人占了得寸进尺的便宜、才几句话便被堵到了墙角~自然,她心中更想知道,一向精明过人的秦陌寒此番将如何对付这个从天而降的“初生牛犊”。
一时过后,见将军垂眸不语,若尘缓缓低下了头:
“其实……将军出征时,她在齐王府受了不少苦….…”
“徒弟全都看在眼里...是当真心疼她。”
若尘抿抿紧张到干裂的唇放低了语调,随着他的话徐徐吐出,秦陌寒眸中闪过一刻转瞬即逝的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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