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黎明,天还蒙蒙亮,远处山顶只露出微明的一线天,世间万物却已明晰可见。

若离微微睁开眼,却又见那张俊颜贴的很近、很近,正瞪大眼睛微张着唇一脸呆滞迷醉的样子凝视着自己。

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若离心里自是气愤非常,她猛地睁大双眼正对上他凝滞的双眸,“看够了没有!?”他愈来愈放肆了,别的倒无所谓,可这种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搅得人尴尬又心神杂乱,却每每不知如何应对。再者若被别人看见,知者道他年少无知,不知者拿着借口瞎起哄,到时任由怎样都解释不清了。

若尘一个激灵醒过神直坐而起背对她,整张脸顿时随着那晨光染上一层晕红。

“跟你说了多少遍!……”若离没好气地起身,却正看到身上盖着若尘的披风滑落,再看看他的背影,仍仅着一袭乌色薄衣在这里陪了自己一夜,她内心却忽生一丝暖意,嘴角微微上扬,声音便不由得温柔了许多:“以后……别总这么看我。”

他垂下头,手里把玩着地上的碧秧,过了好一阵那背影后面才传出暗沉一句:“小的明白。”若离知他会错了意刻意疏远了,便也屈服了,遂伯手摇着他的肩柔声道:

“哎呀好啦……逗你玩的!”他这才勉强侧头笑了笑。若离起身娴熟地折叠着他的披风,“莹儿没来寻我么?”

“来了。在场外远远看了看却又走了。你们可是闹别扭了?”连若尘这样没头没脑的都看出来了,若离也不好解释什么,便想岔开话题避免尴尬,“快晨练了吧?”

“庞将军方才来检查场地之时见公主在这,问了我两句情况便叫我继续守着,别的没多说。不过看现在他们都没过来,应是取消了

吧。”这话倒惊了若离,她内心忽感愧疚。副将宁愿耽误全军教习也不敢将自己唤醒,这佯作的对皇权之绝对尊崇之下又隐藏着多少对他人的牺牲、对国之法度军纪、国之安泰的牺牲?这所谓的荣耀与权力有时真像一把枷锁,沉重得似令人窒息。

若尘见她不答话却眉心紧簇愁眉不展,便胡乱猜测着她的心思安慰道:“不过公主别担心,庞将军和秦将军一样向来话少,不会向大家说原由的。”经方才若离怒斥一下,他却立时改了称谓。若离折好披风扣着环带双手托至他面前敷衍轻笑默道:“他自不会。”副将是阅历丰富懂得分寸之人,再愚蠢也不会将由头往皇族身上推,她自然不是担心这些。只是这些老成持重却总让人莫名伤感,感觉自己与众人活在两个世界,他们各个方面的牺牲“理应”成为自己的垫脚石,这样一步步攀登,却一步步刺痛。

若尘接过披风,她便径自转身往回走,“让他们都来吧,一日之计在于晨!给他说是我说的。”她未回头,快步离开。

若尘急忙慢跑两步跟上,“将军昨日召你,可还记得?”她猛然忆起,因昨日一心想着大哥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现在想起不禁背后一阵发凉,她内心细数着近日所为:先是从刑场回来无端私自离队坠了崖还连累了他,接着又是大半夜无一句解释只身去找番骁,不清不楚“在番骁殿中宿了一夜”(或许如今大家都这么认为)又丢了父皇赐予他的爱马,接着又不问是由私自入了他的帐放了他绑的人,而今又一时任性睡在了教练场耽误了晨习军练……不知这四罪并罚秦陌寒要如何问责……若离只觉内心异常忐忑,脑中全是心跳的巨响。

“不、、、不记得!他、、、有什么资格召我!?”她扬起脸扯着嗓门质问若尘给自己壮胆,明知要仗着颜面刻意出言佯装无理霸道一番,却莫名心虚结巴起来。她继续撑着颜面:“你、、、还不快去做!我、、说的事!”

“哦……哦好。你自己记着点啊!拖久了将军的罚你可领不

起!”若尘似懂非懂地善意忠告,便跑去营中寻副将了。

他一离去,若离强撑佯作的那份傲气顿时瘫软下来,不知为何,一想到那个人便莫名心生恐惧,总隐隐觉得那在任何人任何事面前都平静无澜的外表下隐藏着更深不可测的狠戾与残忍。而如今自己又有愧于他,更不知自己将面临什么……一切都在未知中….…

这毫无安全感的未知......

引导着心跳、引导着步伐......

缓缓向着营帐而去。

若离回了将军帐里拖了一整日,却是做任何事都时时感觉心绪不宁,战战兢兢,寝食难安。

一直挨到傍晚,她环抱双膝把脸埋在臂弯中蜷缩在墙角想着如何应对,她不知自己在躲什么……他是将军,自己是公主,于情于理尽不该怕他,任凭自己任性了又如

何!?但事实却是莫名被他搅了心神。

这时莹儿进来,见若离蜷在墙边埋着头,以为她睡下了,便拿了衣物为她盖上,一面悄声自言自语嘟囔着:“怎么睡在这了?”若离把头偏向一边望着她,眼中隐隐含笑,与那夕阳簌洒明媚的光辉融为一处,莹儿怔了一刻,但只这一个眼神便知她不再计较昨日之言了,遂也躲过她的眼神轻轻一笑,似是宽慰,又似安抚。

她浅叹一口气,“我的小公主啊……”转身去桌上取了杯刚斟好的凉茶递给若离,“总拖着也不是办法。”若离接过茶,丝丝凉凉的触感透过手心浸染了整个身体,清醒了整个头脑。

她拍拍灰尘站起来,“你若做错了事……大哥会罚你吗?”她试探着,手中冰凉的锡瓦白瓷又攥的紧了几分。不远处,莹儿背对着她收拾着东西,她看不到她的神情。过了一刻,莹儿稍稍转头,手上的活仍未停歇,“这不一样!”说完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浅笑便又转回去继续忙碌。直至收拾完毕她才意识到若离许久未答话,她拍拍袖口的灰尘转过身,只见无了人….…

靠近帐门的红漆高案上,

只一只锡瓦白瓷樽正立中央,

樽中的茶水在窗间钻入的晕环中轻轻摇晃,

熠熠发光。

若离再次来到上次窥视的客营后面裂口处,暗自寻思着择个他高兴之时进去或许能少受些委屈。她凑近那裂口望进去,竟一眼望见昨日放走的那女子正站在离帐门不远处!旁边围站了三五个身披铠甲的将军,几乎人人脸上臂上各有或多或少的伤痕。

那女子如昨日般一袭黑纱,却是全身伤痕累累,颈间和脸上残存的处处鞭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仍淌着鲜血。

她义正严辞,面无表情,却也无畏惧。那深邃而无波澜的空洞眼神和案前凝视她的秦陌寒如出一辙。若离想着:早知如此结局,昨日便不该救她,此番白白惹得她糟了皮肉之苦而自己又要承受不明之罪。

“为何杀他?”同样毫无波澜的言语,却冰冷得让人为之胆寒。

“杀人需要理由吗?”她的话亦沉着冷静,透着一个职业杀手的本能反应。她抬眼望向他,带着戏谑挑衅的诡异笑颜。

“老实点!”秦陌寒的近身侍卫郢昭正站在她背后,猛地一脚踹在她膝窝处。她未防备,这突如其来的一袭猛力让她在一瞬间坠落在地,片片乌纱随着散乱如瀑的发丝层层飘落、坠地,掩埋了带着累累伤痕的白皙面颊。她未发一声,未言一语,血筋暴起的双手拼命按压着地面摇摇晃晃支撑起身体。

在案旁若无其事地收拾书卷的副将庞歧悄声走过去绕到郢昭身后,“你先出去。”虽然不知为何,但对于这个女人,凭他跟在秦陌寒身边多年的经验,内心隐隐认为将军对她会有自己的方式和分寸,作为属下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是明智之举,无论是出于对将军的尊敬还是对属下的保护此时都应该让他避一避。

副将是军中的“老人”,郢昭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也知自己方才当着众人过于冒失给秦陌寒失了颜面,于是向上面望了眼秦陌寒征求同意,秦陌寒只微微颤首,他遂立即会意识趣地出去。若离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的默契,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的。而对于他,自己永远也无法拥有如他们一样近的距离.........

可……为何偏要触及?为何偏要亲近探寻?

此时此人本无关于己。可恶的好奇为何偏要把自己硬生生搅进其中去!?

她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

进去?是救她,还是自保?

不进去?那自己的过错又该如何收场?

那女子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左摇右晃地撑着地面跪坐起来。

“谁下的令?”案前端坐的一袭黑袍仍颜色未改,一双无波的鹰眸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不远处每一个动作都如木偶般僵硬地在地上挣扎的女子。这话倒听得若离一阵恍惚,乍听起来倒不像在质询幕后主使,反而像是组织内部掌权人的争权夺利…………虽不知哪里出了错,但冥冥中总觉颇有疑点。

“我杀人…”女子艰难地扬起低垂着如千斤般重的头颅与他对视,露出轻浮而虚弱的微笑,“无需谁下令。”她嘴唇已经失了血色,脸色苍白,双目苍茫无神,仿如一具冰藏已久的尸体,那淡淡的浅笑无声,却如幽魂的慰问一般,随着这安静得令人生惧的空气徜徉在帐中的每一处角落。

他终于收回了眼神,低垂着头,似在思考对策--但他接下来的举动让若离立时明白他思考的并不是对策!

--他始终垂着头,缓缓起身从案后移出来,当他缓缓走向那女子,手臂在墨色披风中忽隐忽现时若离才发觉那紧密缠绕的纱带和点点猩红--她清晰地记得,那是当日在崖边“疯狂残忍”地将自己拉回现实的那只“魔爪”,此时却只觉心中五味杂陈……

此时秦陌寒已在那女子面前,居高临下一双苍眸凝视了很久,“既然不想答……”仍旧缓慢、镇静、冰冷,却有一瞬间的恻隐……“就要受罚。”他缓缓俯下身来,一只手懒散地搭在膝上单膝跪在她面前,很近、很近………继而她面前的印花地毯上被缓缓放上一把反着利光的匕首。

很轻、很轻………

他们离得远,若离听不到他接下来说了什么--也许,他根本就没说出口--但她先前在玄灵观学过唇语,依稀望着像是言“按、规、矩”,她不知道那旁边几位将军可听得见,也不知他是否真的在使用唇语,但若是真的,那他便首当其冲地脱不了干系。但另一方面,隔得很远,她不确定自己对唇语的辨认是否准确,却第一次在那女子一向坚定沉着的深眸中看见了一瞬间惊异的灵光闪动,似是惊、似是惑、继而是怨、继而又恢复了平静,幽邃的平静.……..

他们四目相望,很近、很近....…

很静、很静。

虽只在一瞬间,短短的一刻之间!若离便能依直觉断定:她--

见过他!

她认识他!甚至熟悉他!

而这种熟悉,这眼神饱含的东西,远非自己所能触及!

她相信这一刻的直觉!相信这从小便独有的非同常人的敏锐洞察力 --最重要的是,冥冥中……相信他身上--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他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迟疑,也没有丝毫的暴露,甚至有一刻之间让若离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这一切都是错的,都是自己天马行空胡思乱想恣肆猜疑!他的神情始终严肃,没有丝毫颤动,没有丝毫闪避,却始终融满着不容违抗的肃穆警告气息。

“我需要你身上一物。”秦陌寒缓缓站起,低沉的言语间透着凝重的惋惜。他转回身走回去,未再回头。

她望着他的背影,一向坚定的双眸中第一次显现出迷茫,流露出绝望--无所寄托的绝望--若离记得!她永远忘不掉那眼神--番锦那将死之时的眼神--正如此时的她一样:冰冷、寂静、苍茫………

但她-不似番锦的疯狂,不似她的失落。而是更冷静、更坚定、更执着 --那义无反顾的眼神不禁令人肃然起敬,那幽沉的双眸饱含的沧桑凝结着多少魂魄的悲嗥………

潜意识中若离能够清晰地预感到将会发生难以预料的可怕之事,却凭一己之力无从阻止!

那女子凝视他的背影很久、很久,直至他若无其事地走回案前,她明了了--他。

不会再反悔。

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线缥缈生机也随他稳健持重的脚步一步步破灭。

她忽紧闭双眼深吸一口气,那呼吸在剧烈的颤抖中断断续续仿如啜泣!继而不由分说迅速手起………!

只一声铁石相交的巨响划破天际!

那只利刃闪着寒光的缘锋刺破沉睡的空气,顶着尖利的风声直冲若离而来!!!

眼前--只一线明光!迅速挺进着刺进眼中的利光!!!

一切尽在一瞬间发生,又在一瞬间恢复安宁.........

一掌长的镇尺在刹那间被利刃辟成两截,一半猛地撞在帐门的雕漆木框上,随着漆层的脱落和瑶木的凹陷弹回地面,另一半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发出啷啷震响。而女子手中的匕首经镇尺一击早已在刹那间飞出好远,直挺挺地插在隔着帆帐与若离近在咫尺的撑木上,那利刃还在光影交错间猛烈地震动着。

她慌了神,方才经了这视觉冲击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猛地向后退了几步。但心绪稍定后禁不住好奇又向其中看去,只见女子被那股镇尺突袭的猛力划蹭,头猛地垂向一侧,颈上多了一道不浅的红迹渗出斑驳液体,惊魂稍定,她的眼神又恢复了无望的幽沉暗色,凄凄楚楚地盯着地面。到如今,竟是连自刎的权利都被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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