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舔舔唇掩饰尴尬,厚着脸皮道:“那四本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你哥哥没收充公了,你忘了?”
他看着我的嘴,似是没听见我说的话,自语般地道:“男人的嘴能小成这个样子?”
“喂——”我在他胸膛上给了一拳,“你再这么说我就生气了。”
“我错了,我错了。”他连忙抱拳作揖,却又抬眼坏笑:“说实话,我倒真希望你是个女子呢。”
“为什么?”我望着他。
“小生,尚未婚娶。”他轻轻地,戏谑地,甚至是情意谆谆地慢慢吐出这几个字来。
我拳头飞出去的同时他人也早有准备地跳闪开,偌大个男人孩子似地连蹦带跳地绕着荷塘跑,我便在他身后跟着,沐着明月荷香,清风涤荡,心情畅扬,咧开嘴笑,展开臂膀,像腾了云驾了雾,飞出这院墙,掠过万家灯火,凌波于万顷湖上,踏着山巅,追逐翩鸿,一念间天涯,一念间海角,翻手碧落,覆手人间。
楚凤箫听见我的笑,边跑边回过头来看我,唇上也带着畅快的笑意,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不知为何失了神,脚下没了方向,身子一偏便栽向旁边的荷塘。
“哎呀”一声,风流倜傥的楚二少爷扑进了碧波银浪中,打翻了荷叶盏,压弯了莲蓬杯,露珠儿泼洒,月下浣起一溜儿晶光匹练,竟有种不合时宜的美仑美奂。
我连忙快步过去蹲到塘边伸手拉他,见他水淋淋地顶着一片大荷叶从池中冒出头来,忍不住笑道:“这回可真应了景儿——曲港跳鱼,圆荷泻露……”
楚凤箫大手握住我的,脸上挂着坏坏的笑,突地一用力,我的整个身子便向前扑倒,一下子落入了他的怀里,两个人一起摔进池中。
好在这荷花池子并不深,一阵挣扎翻腾,我和他先后从水里冒出头来,吐出一口臭水去,我挥拳捶他:“我好心拉你,你这家伙居然咬了吕洞宾!”
他笑着,伸手便握住我的腕子,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拨开粘在我颊上的发丝,之后就那么自然地顺势勾起我的下巴,想要倾下头来,却又生生止住,胸膛起伏着,修眉微蹙,凝眸望进我被他惊吓到的眼里,我看到了他的疑惑,他的迷茫,他的不安,他惊醒般地松开我,双手撑了池沿翻身上岸,然后伸手拉我出水。
“没生气罢?”他蹲在那里边拧衣服上的水边笑道,却不看我,“方才是我过分了,以前从未这么放肆过的,想来是被楚老大那家伙附了身,回去要烧烧黄纸才是。”
被他这话逗得笑了,我站起身把衣服上的水拧在他的头上,幸好衣衫宽大,湿巴巴地在身上堆叠着掩去一些曲线:“你们哥儿俩彼此彼此,该烧黄纸的是我,最好再请几道符护身。”
“这话忒伤人,”他也笑着站起来,“我可是风流倜傥那一类的,那家伙怎会同我‘彼此彼此’?!充其量他只能算是狗不理猫不喜的那一类,没得比,没得比。”
方才在池中莫名产生的那道奇怪气场便在这几句玩笑话中化于了无形,两个人不再耽搁,湿乎乎地往回走,听得他叹了一声儿道:“才买的扇子又暴毙了,明儿还得再去买一把来。”
“心静自然凉,照你这用扇子的速度,不等夏天过去你就倾家荡产了。”我笑。
“心静自然凉,这话放在以前还算适用,现在么,却是说得到做不到了。”他话中有话,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又怕我听出来,干咳了一声笑道:“倾家荡产也不怕,把楚老大卖了就是。”
“你觉得……会有人买么?”我表示怀疑。
楚凤箫笑得喷了:“那就只好让这块儿肉烂在锅里了。”
于是我也笑喷了,两个人在这叶默花悄月光流银的夜色里肆无忌惮地纵声取笑着那位此刻正一无所知地大梦春秋的某恶名昭彰的无赖,竟也有了种同仇敌忾的义气。
回到内宅,各自进房前我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有白色的衣衫么?”
他愣了愣,浅浅一笑:“你喜欢的话,我明儿就会有。”
我也浅浅一笑:“做你自己就好。”
转身进屋,轻轻一叹。
终究不是那一个,否则……也许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倾尽我的所有。
我大概是个固执得不开窍的人,把海市蜃楼当做路的终点。不过好在我很现实很庸俗,幻想是幻想,实际是实际,很多人在生存问题面前选择了偏离原路另辟蹊径,我也会。但至少我现在还没有被逼入绝境,所以我还可以用这海市蜃楼当做支撑我飞向自由的精神力量,而当有一天我终于也可以像那袭白衫一样荡舟放歌时,也许这个素昧蒙面之人对我来说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嗳,想那么些有的没的有个甚用,且看今朝、且待明日吧。
第二天醒来时,楚龙吟已经去前宅坐堂了。昨儿我搏得了一天的自由,今日不必伺候他。
飞快地起身,跑去伙房领了我的早饭——也不知道昨天楚凤箫同这些厨子说了些什么,我今天是领饭领得最晚的一次,竟然没有人多说我一句,仔细检查了粥和馒头,也没有被做什么手脚,纳着闷儿吃了个饱,分秒必争地回到房间。
去烧水房一壶壶地拎来开水——今天死也要洗个澡,天知道昨天我是鼓着多大的勇气带着这个被池塘里的臭水泡过的身子入睡的,趁楚家兄弟上班不在,赶紧把自己狠狠洗上一遍。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洗完澡,我自己把衣服也里里外外地洗好晾上,裹胸布不止一条,因此可以替换着用,洗过的就晾在床板下面——我在床腿上拴了绳子,晾在那里不易被人发现——就算是发现了我也有话说,就说是擦脚布。
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地出了府门,心情是一片大好。沿着街一路闲逛,漫无目的,却是为了享受这难得的自由。
挑了家做伞的作坊迈进门去,找到了坊主——我记得奴仆是可以为自己赎身的,只要有钱。当然,真正能自赎的奴仆少之又少,因为他们挣的工钱远远不及主子开出的赎身价,尽管如此我也仍要试上一试,至少试的话就多一个机会,不试连机会都没有。
所以我需要钱,我第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时候领,现在的我是身无分文。
找到坊主,一番交涉。由于此前同别人有过了一些合作的经验,所以这一次的沟通很是顺利,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说服做伞的坊主让我在伞上写上诗句来卖,我只要一成的利。
接连谈了几家,最终选择了一家合适的达成了协议。天龙朝的伞有很多种类:油纸伞、油布伞、绸伞、竹伞。有的伞可以防雨,有的伞只能防晒,而我能够写字在上面的只有用来防晒的伞,因为这样的伞不能淋雨,而字如果淋了雨也就报废了。
谈好生意的时候时已近午,我顾不得回楚府去吃午饭,当即便请坊主给了我笔墨,在那些半成品的伞上笔走龙蛇。由于我只有一天的自由,下一次出府不定是在什么时候,所以我给这坊主出了个点子:在伞上写诗谁都会,一旦这样的伞卖了开去,必定会有模仿品诞生,到时候我们这些伞不见得能卖得过别家去。就算大家都往伞上写字,内容无外乎众所周知的诗词曲赋亦或当代能人自己作的作品,大同小异,大家见怪不怪。
然而我却可以保证我在伞上写的内容是无人见过的独一份儿——如果不能靠伞的形式占领市场,那么就只能以伞的内容独领风骚了。
所以我建议坊主就以这个为卖点,每把伞把价格提得高高,每次也只卖出几把,供不应求反而更能刺激客户的消费欲——罕有的才是珍贵的。
这么一来就能解决我无法天天出府的问题了,今天我还有半个白天和整整一个晚上的自由时间,拼着一宿不睡写它上百把伞足可支持十天半个月的,在这期间我再想法子出府,哪怕只有一至两个时辰,也能应得一时之急。
这生意能不能干长久倒是无所谓,哪怕我每一项生意只能干一天、赚一文钱,我也会不遗余力地去做——积少成多,总有一天会看到效果。
于是便在这作坊里扎着头开干,先是往伞上写古诗词——这是用来打开市场的,等跟风者四起时再用我的独家带字伞浪里拔尖。
独家伞上的内容,我写的是那一世时看过的外国小寓言和谚语——中国的寓言谚语那都是古人留传下来的,当然不能用。
买伞遮太阳的都是有钱人家,穷人哪里有钱买这没啥大用处的东西?穷人也没钱上学堂读书,纵是买了这样的伞也不懂欣赏,反倒是那些富人爱附庸风雅的,这样的伞正合他们的口味。
且我也不怕脑子里的寓言和谚语用光——又不是所有的伞必须内容不同,同样内容的十把伞卖给十个不相干的人不就成了么?
就这么不敢停歇地一直写,直到夜晚过去,黎明到来。坊主先付了我一部分钱,约定等我下次再来时把有字伞的收益按提成全部付清。我揣好钱,辞了坊主,匆匆赶回楚府,先去伙房领了早饭,吃完的时候也差不多到了该叫醒楚龙吟的时辰,伺候他洗漱更衣用餐,然后跟随着兄弟两个到前宅上班。
今日接连有案子要审,我在后堂坐着犯困,由于一宿未睡,没撑得片刻便进入了梦乡。正睡得沉,忽觉有人摇我的肩,费力地睁开眼睛,视网膜上出现了庄夫人的一张脸。
如兜头冷水浇下般,我刷地一下子便清醒了,望着庄夫人又是惊又是喜的面孔我只觉得浑身冰凉。
身在后堂庄夫人不敢出声恐扰了前堂问案,硬是拉扯着我出了后堂门来至院中,双手握了我的肩膀欣喜地道:“姑娘!你怎会在这里?!真是让我好找!若不是我今儿熬了莲心汤想给楚大人兄弟送到后堂上来,只怕又要同你错过了!”
我一时无语,心道一切都完了。饶是我努力地去争取,可命运却总是与我为敌,我刚刚为自己开辟了一条路,它就一下子把我所有的路都堵死。我不是不够坚强,只是……只是再坚强的野草也禁不住这么一次又一次地风侵雨袭——它的根,迟早是会烂掉的。
我望着庄夫人,心中万念俱灰。她会说服我嫁给庄秋水,也会对楚龙吟揭穿我的身份。我骗了楚凤箫说我是个男人,他会怪我欺骗他的信任的。而我,原本在楚龙吟面前完全靠着男人的身份才能保住那最后一点点的自尊,一旦我“成为”了女人,那些曾经经受过的羞辱便会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将我吞没。那时我将如何自处?就算嫁了庄秋水,可他仍是楚龙吟的下属,而我也不可能一辈子再也见不着楚龙吟,我与他有着那样的种种过往,这叫我怎么面对这个男人?这叫我怎么面对我的丈夫庄秋水?
是,我是可以不嫁,那么结果也只有一个:庄秋水被庄夫人逼迫自裁。
——我还没有冷酷到以一条人命换取自己的尊严和清白的地步。
思量万千中,庄夫人已经将我搂在了怀里,温声说道:“孩子,别怕,别怕。伯母不逼你,伯母虽然粗俗,却也不是不讲理之人。你之所以女扮男装独自在外,必定有你的难为和苦衷,若你信得过伯母,便把你的难处说出来,好让伯母知道要如何帮你,如何才能不伤到你,可好?”
我鼻中一酸,心内全是感激。虽然庄夫人这话中之意仍是认定了我这个媳妇,但至少她给了我喘息的时间,也给了我尝试改变她本意的机会。
稳下心神,我诚恳地对她道:“不瞒伯母,晚辈此前对您说了谎。晚辈其实对以前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父母是谁,家乡何处,为何会身在清城——完全忘记。一日醒来后身上就是男装,怀里揣了些钱,虽然身边的事都遗忘,但读过的书倒还记得,也会写上几笔字,于是为了谋生便花钱置了些行头做了写字儿先生。”
“身为女儿身,若孤身谋生必定危险重重,因此晚辈才一昧地女扮男装至今。后来因为某事被带上了公堂,却因记不起自己的户籍而被楚大人定为黑户判了卖身为奴,几经辗转,最终无巧不巧地被卖进楚府做了仆从。”
“为求自保,晚辈始终隐瞒真身,唯求哪一日能再忆起前事,才好请楚大人放我自由离去,因此还请伯母暂时代为隐瞒,莫要泄露这秘密——倘若被楚大人知道了我是女儿身,断不会再让我留在楚府,届时卖到了别的府上,若幸运些还能做个普通丫头,若是万一遇主不淑,只怕……清白不保。——还望伯母体谅成全!”
我说着躬身下拜,被庄夫人忙忙拦住,无不怜惜地道:“原来你竟有如此离奇的经历,真是苦了你了,孩子!……伯母倒有个主意,既可免去你的奴籍,又不会令你被卖去别的府中,你可要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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