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兄弟两个。

“不错。”我点点头。

“你呢?我可不相信一个头脑如此聪明的写字儿先生会忘掉自己的籍贯在哪里。”楚凤箫笑着望住我,那意思是我若不给他个明确的答案他是决不罢休的。

“您可太高看我了,这两次的案子不过都是凑巧而已——我笨得很,否则也不会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借口解释自己的籍贯问题。”我轻描淡写地道。

楚凤箫闻言笑着用修长手指轻轻地点在桌上,望着我道:“懂得藏愚守拙,这就是聪明人。——让我来猜猜看:小钟儿你呢,字写得好,言谈得体,举止从容,出身必定不低,即便不是豪富之家,也应是书香门第。你会利用在扇子上写字挣钱,说明脑子里也有生意这一经,而以你十五六岁的年纪来看,应当不是自己曾经做过生意,或许是耳闻目染——可能自家就是做生意的或是亲友家有人做生意。而既是书香门第又做生意的……好像只有古董行或字画行较为符合。”

“再看小周天儿你本身,”楚凤箫说着突然伸手一拉我让我坐到他的旁边,一张俊脸贴上来几乎挨着了我的脸,未及提防的我惊了一下子身子便向后仰去,在摔下椅子之前又被他一伸胳膊拉了回来:“细皮嫩肉,相貌出众。虽然人单薄了些,但肤色仍旧润泽康健,丰姿清灵。再看你的手,”说着一把捉住我的手拉到眼前细看,我连忙往回抽,却谁料被他捉得紧紧,脸上绽着笑,不过并无轻浮戏谑,完全一派阳光灿烂:“柔若无骨,白滑细嫩,像女儿家的手,显然从没有干过重活,也极为注意保养。因此你的家世必然不会太差,原本也该是个做主子的才对。……咦,你脸怎么红了?上热了么?”

我偏头避开楚凤箫伸过来想要试试我额头温度的另一只手,用尽全力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却因为用力过猛在椅子上趔趄了一下,慌忙抓向桌沿儿以稳固身体,却正一把挠住他伸过来相助的手,实实着着地握了个结实,又慌着一把甩开。

楚凤箫抬起脸,眨了眨黑亮亮的眼睛,唇角带了丝儿坏笑地道:“你的手好小。”

“手小抓元宝,这话难道你没听过么?”我稳住心神,绷着脸道。

“哦?还真没听过。”他感兴趣地笑道,“那手大呢?手大抓什么?”

“手大,”我也眨了眨眼,“手大抓耙耙。”

楚凤箫“噗”地一声笑喷了:“坏家伙。”

“您老缪赞了。”我用一句玩笑话将被他无意中吃了豆腐的尴尬抹了过去。

“喏,所以我没有猜错喽,你这小手一直就是抓元宝来的,对否?”楚凤箫居然又把话题绕了回来,笑眯眯歪着头一脸无害地望住我,等着我承认自己的身世。

其实我心里也是有些惊异的——这个小叫花子的肉身的确保养得很好,绝不是个受过苦的人,可她却为何成了乞丐呢?还这么悲惨地饿死了?

“二少爷很在意我的身世?”我索性挑明了,重新换了个位置坐下来淡淡地看着他,“我既没有杀人放火也没有祸国殃民,且我现在也是有户籍的,就是这楚府。——二少爷在怕什么?”

楚凤箫的眼睛亮了,唇角轻扬,刷地打开手里折扇,轻轻扇了那么两下,悠悠笑道:“小周儿乍起锋芒来气势倒也迫人得很呢。——日明天光,乾坤朗朗,在下自认平日里行得端立得正,狐妖树怪都不足惧,何况人小鬼大乎?”

人小鬼大这四个字是用来打趣我的——果然自古师爷多利口,哼。

“日明天光,乾坤朗朗。敢问二少爷几时还我那本书呢?”我也闲闲地翘起二郎腿来偏头看他:这家伙一本正经的样子唬得了别人可唬不了我,那档子未婚少男私底下常干的事儿他可是一样没少干。

“嗳嗳,这就还,这就还。”楚凤箫一下子扒去了师爷皮回归扇子兄,满张脸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笑嘻嘻道:“那书在前面书房里放着,小钟儿同我一起去罢。”

“嗯,这个……”我才入府,最好不要到处乱跑。正犹豫着,楚凤箫已经起身,胳膊一伸揽在我的肩上,哥儿俩好地笑道:“走了走了,有好东西给你看呢。”

老天,这家伙不会让我去欣赏他私藏的情趣用品或是充气娃娃什么的吧?

被他不由分说连搂带扯地架出了房间,一路穿堂过厅地来至一处院子,但见满院青梧嫩叶如盏,夕阳下闪着斑驳的碧影,花砖子砌的院墙上爬满了年久的常春藤,阴凉的角落里幽苔暗生,庭院中央是一方小小荷塘,绿波映着白云,潋滟间令人心宁神静。

楚凤箫领着我径直奔了正面上房,推开门便是正堂,穿过左手偏厅和暖阁,来至一间大大的书房内,却见西墙和南墙上各开有一扇大大的敞窗,窗前各置一张书案,案上公文堆叠。而北面整整一面墙都是落地的大书架,架子上的书粗略看来少说也得上百册,贯通古今,包罗万象,险些看花了我这对囧囧有神的眼。

楚凤箫引我至书架子前,随手从架子上拿下本书来,而后往里一指,满脸地坏笑:“喏,‘正经儿书’都在里面。”

咳,“正经儿书”原来都藏在暗处。说来也是,这种书总不好摆在明面儿上,毕竟这书房偶尔也是要招待客人的。

这家伙所谓的“好东西”原来就是这个?……唔,看样子他收藏颇丰呢嗬。

“挑两本拿去看罢。”他十分大方地拍拍我的肩。

咳,这个。看“正经儿书”只是业余爱好,且这业余爱好被人发现了我就不能再爱好下去了,怎么说我也是个女的,这种东西……自己欣赏体会就可以了……

见我没动,楚凤箫以为我是不好意思借阅(而不是不好意思看这些书……),于是很认真地从架子上挑了一本书出来,热情且真挚地压低着声音向我道:“这本我觉得很不错,尤其是第四十七回的描写十分尽人意……”

没等我唇角开始做抽搐运动,就见他突然向旁边踉跄着跌出几步去,身上那件天青色衫子在屁股的位置豁然印上了一个大大的脚印儿。

“臭小子,又来翻我的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在身后,楚龙吟。

见他穿着大红官袍的工作服,乌纱的帽翅儿流里流气地上下扑扇着,边走到西窗前书案后坐下边道:“老爷我还等着你在堂上给犯人呈证物呢!……小周天儿,茶呢?”说着一手去揭桌上茶盅儿的盖子,那对眼睛“啁”地向着我这么一瞟,那股子坏劲儿就滑进了骨缝里,令我不由自主浑身一个激凌。

他进入“主子”的角色倒还真快,我被他脸上那副理所当然该我伺候他的神情惹得有些恼,就好像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我就该当这么伺候他似的。

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瞅了眼他的茶盅,果然里面没有一滴水,于是执了旁边放着的茶壶,转头往架子上找茶叶——记得那个第一个的案子里楚凤箫说过的,架子上有明前茶来着……看着了,在那儿。

在壶里放上茶,又出门去找伙房要开水。这么一找才知道,原来这地方是衙门的前宅,方才那书房也是衙门的书房,再往前走就是府衙大堂了。

楚龙吟那家伙居然把那种书放在前宅的书房里,他可真是——猥琐!

绕来绕去好容易找到了伙房,这伙房是有专门小厮供值的,所以随时都有开水,拎了一壶回到书房,将茶泡上,依旧一言不发地把壶放到楚龙吟的书案上。

楚龙吟斜倚在椅背儿上,始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行事,直到我把茶放到他手边儿时,他才懒懒地、随意得不能再随意地道了一句:“老爷我不喝明前,换碧螺春。”

碧你个螺你个春你个头啊。

这人——这人——太没素质了——谁家的,啊?!谁家的?!

旧怨新仇齐齐涌上心来,我忍不住抿紧了双唇望向他。

楚龙吟笑起来,身子向后一靠,慵懒地撩起双腿架到书案上,随手拿过桌上折扇刷地展开,悠悠哉地边扇边道:“啧啧,哪里来的好大怨气,冲得老爷我骨头缝儿发寒。小钟情儿,给老爷捶捶腿。”

他——!骨头缝发寒还扇扇子?!

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立到他身旁时才发现一个万恶的现实:他的腿跷在桌上,位置不高不低,我要是站着吧,就得猫着腰捶,而且手还得窝着,既累又别扭;而不站着吧,就必须得放低身位……换句话说,就是得跪着。

显然楚龙吟根本就是知道这一点的,老神在在地摇着扇儿眯眼看着我。

我毫不遮掩地送他一记厌憎的目光——奴才的地位再卑下也不能仅凭记眼神就被主子打杀,看我活活瞪死你个流氓大混蛋的!

楚龙吟唇角弯了起来,像一只伸出食指一勾一勾地挑衅的小手,叫嚣着“来呀来呀,你能把我怎么地?!”的话。

收回目光不再看他,我弯膝缓缓沉下身去——蹲下了,然后捏起拳头捶向他的腿,只是这姿势实在有些费劲,而且比直挺挺地跪着确实还要低上一些,捶起来很不方便。纵是如此我也绝不下跪,替他捶腿已经很伤我的自尊了——虽然先前也曾下了决心暂时抛下这自尊的,但是面对眼前这个臭男人,不行。

楚龙吟看着我这别扭的姿势并没有再说什么令人发指的话,端过桌上茶来喝了一口,转而向仍在书架子那里找书的楚凤箫懒洋洋地道:“把我的书放下,滚过来审公文。”

楚凤箫在那厢挠了挠后脑勺,转过脸道:“你可见着了我的那本《欢喜冤家》?前儿从书店里借来的,今天就要还呢。”

“唔……”楚龙吟作出一副回想状,半晌笑道:“我昨晚如厕带了它进去看,末了发现厕室里的草纸用完了,就……”

“喂——”楚凤箫哭笑不得地转过身来一手叉腰地看着他。楚龙吟也哗啦哗啦地摇着扇子挑着眉毛很是无辜地与他对望,好半晌楚凤箫败下阵来,摇着头道:“罢了,赔人家书钱就是了——这钱你出!”

楚龙吟大方地将头一点:“月底补到你工钱里。”

楚凤箫这才作罢,掸了掸衣衫,看了看窗外天色,忽地一拍脑门,道:“忘了!明儿要审的那件案子还差些物证呢!我这就去那家里问问,说不定能挖到点线索,这会子估计那家人已经回来了,明儿开堂审案证据也能更充分些。”说着便匆匆地出门去了。

楚龙吟懒懒地歪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待了一阵儿,忽地哼笑一声,自语道:“臭小子!什么挖线索,原是躲出去以逃避给老爷我审公文呢!”说着忽地一伸手,从桌上一摞公文下抽出本书来,见上面豁然写着《欢喜冤家》四个字,“你小子自掏腰包去赔租金罢。”他翻开那书一阵坏笑。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楚龙吟自在无比地窝在椅子里跷着腿看着色.情小说喝着茶,似乎完全忘记了蹲在地上给他捶腿的我。不知不觉间窗外天色已渐渐擦黑,我蹲得双腿酸麻实在是吃不住劲儿了,便慢慢地起身想要伸展一下活络活络筋脉,他从书页上挪开目光,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

“这就累了?”他又重新将目光落回书面,漫不经心地问。

不禁又有些恼——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我不可能对抗得过他一般,他自始至终根本没把我的反抗当成一回事儿。我在他的眼中不过就是一只蚂蚁、一粒微尘罢了,渺小得可笑。

“是的,累了。”我痛快承认。我本可以坐在我的写字摊上或是租住来的房间里的床上悠闲自在地写字赏景,能有今天,全是拜你所赐,知府大人。

“那就罢了,不必再捶腿了。”他收起长腿坐直身子,意外好心地道。不等我因此而纳闷儿,却又听他接着道了一句:“捶背罢,坐久了还真是骨头疼呢。”

一股丹田气直撞脑门,我跨步至他身后,捏起拳头运足气力,狠狠地向他的背上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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