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搁饶城兜了五六天的闲圈,没把去路兜明白,倒是兜来个老熟人——武毅晟。和霍匡一样,武毅晟是黎长洪手下另一位副将,江楚照例也管他叫声叔。

前阵子他在边关接到家书,说弱冠的孩儿搁家遭了场大病。

宁王看着他整日在军营里困兽似的转来转去,正巧那阵子平辽安生些,索性大手一挥放他回京去了。

大儿没事儿是万幸,他又嘚吧嘚打道回边关,这才撞上了在饶城里闲溜达的江楚。

武毅晟刚见着江楚的时候,眼神光仿佛穿过了他,看到了那已故的黎长洪,上了皱纹的一张糙脸也不知是哭是笑,握着他俩胳膊打量了许久,不停道:“都这么大了!都长这么大了……”

黎长洪与霍匡、武毅晟明面上是上下级,私下里却胜过亲兄弟。七年前走了个姓霍的,今年开春又走了个姓黎的,死了的可以两眼一闭不问世事,可偏偏留活着的伤心哀恸。

黎江楚带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武毅晟回了宴君居,权当让他歇个脚,进屋就瞅见邵岭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得他心里一阵发毛。他转念一想,把刚引进门的武叔又请了出去,哄他说在外面吹吹风消消食,待会再来。

邵岭涯在小桌上摆了棋盘,“大人,候您多时了。”

江楚侧身掀起下裳,侧身坐于床榻上,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子,“怎么,查得事情有消息了?”

邵岭涯抿着嘴点点头,“(指着棋盘)大人选。”他见江楚直起身择了黑子,“我找您来是想说……您恐怕得亲自跑一趟铅山县。”

江楚手中的棋子一顿,“为何?”

“(笑)谭文显的事情呢,这阵子我的人一直在查,泊州康星城、江舟城,相关的都查遍了,什么都查不出来。”邵岭涯落子,继续道,“我本以为,这线索就这么断了,但是京城那边有了别的消息。”

“谭文显活着见到赵晃了?”

邵岭涯搁了棋子,笑道;“不错,王上知道了章庆死亡的事情,决意重新任命泊州知州一职。”邵岭涯捻着手里的棋子,笑吟吟的盯着江楚,“王上直接把此事搬到了朝堂明面,并在朝会时,让诸臣举荐,列了名单。”

江楚:“与其伸手捞鱼,不如让鱼自己露出水面。他明明可以只说章庆的事情,却偏要把谭文显也搬到明面。”

“我想,这正是高明之处。”

“(轻笑)朝中党派相争多年,谭文显之事是机会,也是把柄。赵晃把他搬到明面,不管哪边都不敢动,这才是保护他的最好办法。”

江楚眯了眯眼,把“赵晃”这两个字眼在齿间嚼了又嚼,发现这人竟不是那般索然无味。

他接着道,“既然我们能查到,或许对方也做好了被查到的准备。”

“不错,我的人已经在铅山探视过了,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怕对方早有准备,会导致铅山探燕覆灭,便让他们停了下来。”

“合着你就不怕我覆灭是吧?”

“(笑)大人您去,是最稳妥的。那边有我的金燕,叫吴博,还有数十只银燕,随时接应大人。”

……

江楚要去铅山自己去就好了,拱着他那张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臭脸把要回关的武毅晟一齐绑走了。

武毅晟拗不过他,又记起黎长洪生前托他照顾好这臭小子,没了办法只能跟他一路。

江楚在路上问了武毅晟关于定军关沦陷前后的大体经过。

武毅晟想了想,分条缕析娓娓道来。

正月平辽一直没有动静,到了二月中旬,先王病重,传召边关,诏宁王回京面圣。宁王怕有人借机生事,带着黎长洪与其麾下神行军一道回京。而后没几天,先王突然驾崩。

(神行军是黎家军中单独撇出来的分支,从江楚他爷爷那辈组建起,为黎家军中精挑细选出最好的马兵,配与最好的马匹与最精良的轻甲,只要上阵便如长剑,顷刻间破敌盾甲,是平辽在吞并萧宋路上最难啃的骨头之一。)

(黎家凭着江楚他爷爷当年拉起来的神行军,一直传到他爹手上,斩获的战功彪炳,一直盖过其他三家一头。)

第二日满朝文武与万千黎民身着素服,在御街两侧目送金龙棺椁。不曾想各坊各巷杀出乱军,所过之处血光漫天,一路直冲赵晃。

乱军当日亦着素衣,乍眼看与寻常百姓并无不同。民间传言都说,是江湖势力。宁王一直舍命保护赵晃,才让他今日还有命坐那金銮宝座之上。

然而刺杀赵晃只是开端,事发后第二日,皇城周围的地方军队联合起兵谋反。皇城被围,一时间大有鹿走苏台之势。

几十年的神行军在那场暴乱中顷刻间零落山丘,就算有幸活着的,也都是断臂残腿,满打满算也超不过两只手。

这场动乱动静很大,就是当时还在萧宋边境的黎江楚,也有所耳闻。听市井嘴里谈出的消息,皇城那阵子满是殃气,青砖白板的缝隙间溢着血,尸堆三步一小丘,七步一高丘,事后被拉到城外那几座山上埋了后,赶上清明的日子时,座座山上全是青烟。

而一直没有动静的平辽大军,在第二日暴动开始当日,立马举发兵定军关。

地方谋反牵制住禁军。前线剩下的三家军力守不住定军关,宁王派人八百里加急,传信边关,待关后百姓南撤完毕后,便向渠江关撤离。

京中兵变镇压后,宁王便带军火速驰援边关,但为时已晚,定军关城墙多面被攻陷,只有正面还在苦守。

而黎长洪,就战死在那刻。

京城兵变,镇压后又快马赴边关厮杀,就是再久经沙场的壮年将军,也遭不住这样来回折腾。

江楚:“您方才说,先帝是突然驾崩?”

“嗯,先王虽然疾病缠身,也确实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但过年那阵,按太医所言,至少还能再撑一半年。”武毅晟其实也知道事有蹊跷,但他这常年驻守边关的副将,朝堂上的诡谲风云,他又能知道多少?

“先帝驾崩前,可有下过什么旨意?”

“当时我在边关,这些事儿都不太清楚。不过应该只把差使四家将军的信物给了宁王,其余的……”

“黎家军的调军符在您手里吗?”

四家军编制特殊。三衙统管禁军,但却无调兵之权,虽互不隶属直接对皇上负责,但调兵仍需枢密院下令。

早在赵晃做太子前,还有个英年早逝的太子赵昆,四家军便是他一手拉起来的。

当初赵昆就是为了避免枢密院的钳制,直属王上,调兵遣将不靠与禁军相同的虎符,而靠四家将军手里专门的调军符。

然而,老皇帝的软弱昏庸无能无为,只是对外。四家军的符节虽然也一分为二,他持其一,但到底四家军是赵昆拉起来的,他顾忌四家一旦兵变,必危及皇权,便在三衙禁军中又拉出来左右御殿军,既不归三衙统管,也不归枢密院调遣,以此权衡四家军。

武毅晟:“不在。你爹……你爹在定军关外,把那东西给了宁王。”

江楚摸了摸鼻尖,眼神放空,理着思路。先王离奇驾崩,太子莫名遇刺,京中无由兵变,平辽突然举兵南攻。他突然觉得,父亲死的有些不明不白,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场阴谋里的一环。

武毅晟见他不说话,反问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些?我记得,你当初死活不愿接你爹的位子。后来被征翰林学士,自个儿拍拍臭腚死不接受,说什么不想淌朝廷的浑水,让你爹给你好生擦了顿屁股。怎么,后悔了?”

江楚吐了口气,不知道是太阳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还是自己眯着眼:“今非昔比,有些浑水,不淌不行了。”

“你死皮赖脸把我拖出来,不会就是问了这些事吧?”

“自然不是,铅山确实要去的,(放彩虹屁)有您在,我安心些。”江楚把手枕在脑后,伸了伸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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