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后, 向斐然睡了这几年来的第一个长觉——超过六小时。
很奇怪,梦里在赶飞机,脚步越来越匆忙, 穿越重重人潮。
“赶不上了”的焦灼贯穿了他的身体、撵着他的脚步。赶不上这趟飞机, 他这周就见不到商明宝了。
他必须赶上。
在赶不上飞机的恐慌中惊醒,第一时间是摸手机,想再看一眼自己的电子登机牌。摸了个空,反倒是身上的被子触感松软又陌生。
清醒了将近五六秒后,才看清病房环境。
“你总算醒啦。”方随宁出声, 到他床边坐下,眨眨眼。
她刚好在纽约参加夏日戏剧节, 接到她妈妈向丘成电话后赶到医院, 与他的同僚交接了下基本情况后, 就一直守在这里。
“你要不还是检查下身体吧,回国以后。”方随宁给他递了杯水, “听你同事说,你吐了好大一口血。”
在联合国大楼的街角看到有人围着,本着热心助人的国人精神上前, 结果却发现是他。下午还举手投足充满领导力的他,此刻半跪着, 一手按在心口,一手撑在地上, 鲜红的血纵使在夜色中也足够醒目。同僚惊吓到, 以为他遭到抢劫或枪击,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外伤口。
混乱中, 只听到他反复地说着一个名字,以及“别走”。
向斐然对那些场面的记忆一片空白, 他甚至不记得是哪位同僚送他的。那个场面,整个场面,如何告别,她最后的眼神,裙子,完整又彻底地从他的意识里消失了,变成一段突兀的断档。
向斐然很自觉地喝下了半杯水,看了眼日历,说今天下午还有两场会,他得走。
方随宁:“……”
她在这里守了整整一晚上都没睡,向丘成都急疯了,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向联乔也活不了,打了十几通电话过来跟进。他倒好,睡醒了天亮了,要他妈去上班了?
“哥哥,没有人规定你在悲伤欲绝时也得保持冷静和高效率,好吗?”方随宁公式化微笑。
“我没有悲伤欲绝。”
他说着就要掀被子下床,被方随宁轻而易举地摁了回去——真是轻而易举,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而已。
方随宁:“你都虚成这样了,就别逞强了吧?”
向斐然咳嗽了一阵,把剩下的半杯水喝完了,说:“吃饭。”
方随宁让护工去买饭,就着他床沿坐下,安静了一会儿:“你可以表现出难过和脆弱的,斐然哥哥。”
向斐然的坚硬有了一丝裂缝:“你都知道了。”
“知道。”
她一无所知,情急中给商明宝发了信息。她来了,就在后半夜,在床边坐下。
她的动作像演一出默剧,起初是将手贴上了他的脸颊,停了许久后,伏下身,将自己的脸与他的脸相贴许久,一言不发。
她跟方随宁说了分手的事,方随宁不敢置信,问她知不知道向斐然在筹备求婚。商明宝说知道,但是现在不合适。
“我看不懂你了,商明宝。”
“是我的错,我配不上现在的他。别告诉他我来过。”
方随宁转述:“昨天你一副马上就挂的样子,我发了消息给她,她告诉我你们分手了。”
向斐然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波澜,垂着眼:“她来过吗?”
方随宁知道他想听什么答案,但她只能残酷地撒了个谎:“没有,就让我好好照顾你。”
向斐然勾了些唇角,“辛苦。”
方随宁想打爆他的脑袋:“你能说点人话吗?”
向斐然安静数秒,蹦出平平淡淡的一句:“方随宁,我挺难过的。”
这就是他的人话了。
十二岁那年,谈说月的葬礼后,回到山中,她吭哧走了好远的山路,在他常去的那个山坡上找到了他。他什么也没干,只是躺在草上晒太阳。暮春的阳光晒在他的脸庞上,从模样看,根本看不出他经历了什么。方随宁那时不懂,十二岁衣食无忧的小屁孩能懂什么呢?问,斐然哥哥,你不难过吗?那时的向斐然也说,挺难过的。
方随宁忍不住问:“她有别人了吗?”
可是看昨晚商明宝的表现,又不太像。她对他还爱着,她看得清楚。
她知道他们进行了这么久的恋爱长跑,聚少离多,又都处在学生转向成人的剧烈变化阶段,有诸多难关、诸多疑惑,孤独感常伴随挫折侵袭而来,而偏偏双方又都那么闪耀、条件优渥,身边绝不缺人雪中送炭、嘘寒问暖,被人趁虚而入这种事情,虽然唏嘘,但也算常见。
“没有。”向斐然让她别乱猜:“是我们自己之间的问题。”
“我不明白。”
向斐然扯了下唇角:“你跟你那位前男友分分合合十几次时,我也不太明白。”
方随宁没料到他这种状态下还能噎她,冷哼一声,“少来笑我,说不定你们也分分合合。”
“不会。”
“可是你就是很爱她。”
“我也不是生下来就爱她的。”向斐然目光平静。
他也不是生下来就被设定了程序,非爱她不可的。他无非只是要回到不爱她的状态而已,跋山涉水,总有一天。
方随宁不再特地开玩笑松泛氛围了,正好护工送了餐食进来,向斐然略吃了一点,接了来自同僚的两通慰问电话,问方随宁:“真不能走?”
方随宁指着门口:“你走到那儿试试呢?”
向斐然依言走了,单人病房不大,越过床,短短三步的距离,一阵晕眩猛然袭上头顶。扶着门框平复了一会儿后,乖乖地回来。
“医生都说了,就算底子好也不能折腾啊。”方随宁叉起随餐附送的一小块蜜瓜。
“给我找点事做。”
方随宁一脸“excuse me”,“玩手机啊。”
“现在看不进去文献。”
方随宁:“?你懂不懂什么叫’玩‘手机?”
向斐然只能拿起手机。屏保是他和商明宝的合影,他换了,从系统里随便选了张风景图,点开微信,看到她还在他的置顶,试了数次,那个「删除对话」的红条出现又滑回去。
还是舍不得。
那就不对抗了,顺其自然吧。也许商明宝会把他删了。
他后来开始整理相册。相册分门别类井井有条,向斐然长按那个名为“商明宝”的相册,删除了里面所有的照片。
方随宁下午还要参加剧团的排练,吃过午饭后便匆匆地走了,走之前叮嘱他不要挣扎,安心躺平。
“对自己好点。”她手指指着他鼻尖说,被向斐然蹙眉移开,“少没大没小。”
方随宁没想过她一走,向斐然脸上的神情、眼眸里的所有色彩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病房里静得让人难以忍受,静得像一个压力球,挤迫着他、封闭着他、喧嚣着他。他耳朵里的蜂鸣一刻也未停止。为了盖过这个声音,向斐然打开了壁挂电视,找到了最没营养最嘈杂的一档节目,认认真真地看着,像看学术报告。五分钟后,他满身冷汗地下床,镇定走到洗手间。
伏到洗脸盆上的那一刻,一团鲜血再度毫无预兆地呕了出来。
原来真的会吐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向斐然会觉得他的同僚在夸大其词,而方随宁进行了二次渲染。
他怎么会吐血呢?他觉得自己一切都还好,昨晚上的锥心之痛只是一瞬间,他现在很平静,心态平稳,对于失去商明宝这件事,他曾经每夜恶梦,但真的发生了,似乎不过如此。
为什么会吐血?
洗脸盆里还有方随宁刚刚洗手后留下的水迹,渐渐地稀释着这一团比昨晚稍黑的血。
向斐然目光感到陌生地静看了会儿,拨开水龙头到最大。
雪白的瓷盆恢复到了洁白,他抬脸,看到嘴角的血迹后,面无表情地用大拇指捻抹过。
两天后,整个会议行程结束,向斐然跟团队一起回国。回国前的一个聚会在西五十六街附近,鬼使神差地,他上了楼,来到他跟商明宝曾经住过的公寓。
插不亮的圣诞树,三天的暴雪,冰箱里的小鸭子,从鞋底和裤脚泥土里种出的二十四株植物最后都被商明宝精心养死了,在望得到哈德逊河的窗台上,他第一次亲吻到了他心爱的姑娘。
如果是影视剧,也许会正巧碰到新客入住,工人搬出旧床垫,他们会驻足寒暄几句,他会说我曾在这里住过。但没有,房门紧闭,唯有门牌被换了个新的款式。
向斐然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他不知道在医院的那天,方随宁曾在排练途中接到商明宝的电话。她问他情况怎么样,方随宁说他只是气急攻心,全身检查什么的,还是回国再做吧。
她听得出商明宝的担忧、自责和强忍着的想跟她多聊几句向斐然的渴望。
方随宁不是没脾气,她多想狠狠地骂她一顿,指责几句,问她知不知道向斐然连戒指都挑好了,价格够她从头再从纽约折腾到巴黎一次。但方随宁忍住了,因为她什么不了解,没有置喙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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