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是1980年的12月中旬,南河省正式进入了深冬。

这会儿的天气似乎要比四十年后冷很多,不但雪多雾还多,路上积雪未化,早上还雾气蒙蒙,所以车开的比平时要慢很多。

许如意第一次没有在坐车的时候思考或者睡着,就那么看着窗外,王石头都觉得奇怪,窗外能见度也就十几米,能看到什么?

他却不知掉,许如意刚刚拨开现实的迷雾,抓住了记忆中那些关键点,而这一切,则可改变这个行业。

有些兴奋。

他们早上六点出发,到的时候雾气已经散尽,日上三竿了。

许如意从车上跳了下来,使劲儿跺了跺脚,然后冲他说:“王叔,你找地方吃饭吧,大概要好一段时间,天冷别在车里等着。”

然后紧了紧围巾,抱着那个装着资料的布包,大步走进了省厅的办公楼。明明这个办公楼王石头已经载着许如意来了很多次,可这次他总是觉得不太一样。

似乎更斗志昂扬的感觉。

许如意直接上了三楼,先去了秘书室找小赵秘书,她昨天已经打过电话了,这会儿小赵秘书一瞧见她,立刻站了起来,“陆厅长在开会,让我带您去他的办公室先等着。”

说完,就把许如意领到了陆时章的办公室,还给她倒上了热茶,然后就退了出去。

许如意抱着暖暖手,就放开了,然后将自己包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分门别类的放好,不多时,就听见外面一串的脚步声匆匆而来,陆时章推开了门。

他应该刚刚散会,手里拿着笔记本和茶杯,疾走而至。瞧见许如意也没有寒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看看。”

许如意立刻将资料递给他,其实昨天的电话已经说明白了,但是陆时章显然还是要看一眼才放心。

他的外文水平很不错,直接可以看原件,略微翻了翻,他直接就拍了一下桌子,把喝茶的许如意吓了一跳。

这让儒雅的陆时章很不好意思,他其实一向稳重,但这事儿太憋屈,许如意在工作组处境不好,他在这边力排众议也是寸步难行。

如今,终于拨云见日了,他实在是激动!

陆时章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没事吧!?拿着东西,跟我来吧。”

陆时章带着许如意去了杨又春的办公室,一大早想要见领导的人并不少,办公室门口排了好几个人。

瞧见陆时章带了个年轻的女同志过来,大家都忍不住打量她,但很快就有人认出来了,许如意听见有人小声说:“这不是那位许如意吗?”

“你怎么知道?”

“我在省出口创汇模范企业的通知栏中看见了她在秋交会的照片。真年轻啊。这是又有什么大动作吗?”

陆时章敲了敲门后,带着许如意直接进了办公室,这些天陆时章在坚持什么,许如意在忙活什么,没有比杨又春更清楚的了。

他一瞧这阵仗就知道,拖了许久的事情要落下帷幕。杨又春直接对着跟进来的秘书说:“把所有工作往后推推。”然后冲着许如意说道,“看样子,如意,你这是有把握了。”

许如意点点头:“是。”她将手里的资料拿了出来。

杨又春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走到了茶几处,指着说:“来,放这里,咱们摊平了边讲边看。”

许如意点头,先将第一份材料放到了桌子上。

这份材料并不厚,大概十几张的样子,许如意就说:“回去之后,我认为还是需要多种渠道的报价,所以给二十二家厂商和代销商发了传真。”

“目前收到了十三家的报价,这是他们的报价单。”

杨又春可没想到,居然这么多?言语间都是欣赏:“你这是做了不少工作啊。”

许如意笑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不被支持,又要快速拿到报价,不广撒网怎么拿?甚至,除了她记忆里的一些厂商和代销商,甚至她还拜托罗伯特和齐丰为她收集了一些,她都发出去了。

这几天,恐怕是她回来后,熬的最厉害的时间。

许如意接着将一张纸递给了杨又春:“收回的十三家报价,我做了一个图表,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们提供的价格和服务。”

杨又春这会儿已经戴上了眼镜,眯着眼看着,许如意的手头功底可是练过的,综合数据的能力非常强,简直是一目了然。

“这上面,报价最贵的是一家叫做杰斯机床厂的厂商,他们同意我们使用自制零部件,报价是46万美元。”

这个数杨又春还是不太满意,“46万?还是用我们的零配件,这也不便宜。”

许如意点头,“的确,很多人把我们当冤大头的,这样的还有两家,”许如意熟练的从十几张报价单中拿出了两张,递给了杨又春。

杨又春就发现,许如意真的很细致,原件后面还有一张纸,居然是翻译好的,这得花多少功夫?

这样一来,这份资料,不但他这样略懂外文的可以看,不懂外文的也能看懂了。

“一家叫做奇博的代销商,也是认同我们的方案,报价在45万美元。一家叫做索碧芬的代销商,报价44万美元。”

“都挺贵,但是,有更多很合理的报价。”

许如意将剩下的十份排列了出来,一一给杨又春解释:“这里面有三家生产厂是不接受我们使用自制零配件的,但是他们给出的整机价格非常合适,在46万到50万之间。”

杨又春是记得当时工作组给出的整机预估价的,是50万美元。

“居然比我们的预估要低?”

“对。这个原因是各有不同,譬如报价46万的tt公司,他们规模很小,只生产刃磨相关设备,所以更加专业,我们的设备清单发过去后,他们多次跟我沟通,最后提供了一个新的方案。”

“他们认为我们即将淘汰的一款车床可以再利用,他们可以帮忙设计添加新的零配件,这样可以减少不少成本。”

虽然许如意无论第一次跟他聊,还是上次在会议上,都说过国外可以提供这种代设计的服务,以便于买家买到更合适的机床。

但是,夏国人买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啊。

别说周雄安,就连他也是相信的不那么坚定。

可没想到,许如意真的找来了?

“你确定?他们为什么不卖一个新的设备给我们?”

许如意直接从布包里,翻出了她和tt公司传真的内容,她就知道会有此问,全部都留着,还规整的贴在了一个大大的文件本里。

许如意翻到那页,递给了杨又春,杨又春一看,居然是有来有回十多次,而这只是一家。

他不由对许如意的敬业和热诚,又有了一个新评价。

随后他低头看,tt公司非常热情,不但表达了可以帮忙设计的想法,更表达了十分愿意和夏国人合作。

许如意在旁边解释,“正常的公司,更想做的是长久的买卖,夏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关键是我们的机床水平距离世界先进水平差距在几十年,只要能够进入,就可以抢占先机,赚的盆满钵满,我们不是一个买家,是政府,我们背后这样的企业数不胜数,肯定要积极争取我们。”

这话才是正道理。

杨又春知道,但是同时,他也感叹:“如意啊,我看见这个报价是真高兴,为我们终于可以用更少的外汇做更多的事情,既提高了质量,又节省了外汇。但是我也是真痛心。”

“你说说我们夏国人这么努力,为什么自己不行呢,他们是想吃我们这块唐僧肉啊,真不舒服。”

许如意何尝不是这种想法,八十年代的夏国,各方面都与国际水平相差甚大,外资公司疯狂的涌入,虽然让我们的生活水平产生了质的飞跃,同时也抢占了市场,制约了自身的发展。

这方面在制造业尤其明显。

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鼓吹:自制不如拿来香!

所以,我们的汽车行业合资了那么多家,最终也没掌握核心技术,几十年后,只能更换赛道,试图从电车弯道超车。

我们的芯片技术也是如此,研发停滞,组装盛行,直到别人卡了脖子,才明白当年所有的快速发展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至于机床行业更是明显,国外的技术早已领先我们数年,不能卖的一点不会透露给我们,能卖的我们如果生产不了,他们就价格高昂,态度傲慢,但一旦我们研发出来,就会降到底价进行打击。

研发者连本钱都收不回来,谁还来研发?

好在,现在也才1980年。

许如意轻声说:“老祖宗说了,师夷长技以制夷,我们先拿再争,杨厅长,您得相信夏国的年轻人。”

杨又春抬头,恰好看了许如意和陆时章,对啊,眼前的不都是年轻人吗?他们知识更丰富,眼界更宽,最重要的是,他们敢闯敢干,敢于和教条主义作斗争,也许现在还不成气候,可假以时日呢。

杨又春笑着说:“对,我们不能气馁。那许厂长,讲讲下面的吧,还有更合适的吗?”

许如意接着说:“还有七家愿意接受我们部分零部件自备,这里面有五家代销公司,两家生产厂商。这是他们的报价,您看看。”

杨又春翻了翻,这个报价看起来就很合理了,最低在33.7万美元,最高也不过36万美元,完全符合他们的预期。

“tt公司是专门生产刃磨设备的,所以我们更换新设备还是要从这些公司里选择,有这么多家,足够我们慢慢挑选了。而且这只是初步报价,后面经过谈判,我想会是更合适的价格。”

纵然领导们很少表态的,但杨又春却是直接叫了一声好!

“如意,你可是干了一件大实事。到时候让他们看看,就不会再说,还是维持原样更好。让他们也知道,那个pp和wt公司,并不是什么好选择。”

听到这个,许如意就笑着说:“的确不是什么好选择。”

她从布包里拿出了两份文件,递给了杨又春:“我总觉得他们不老实,可咱们不能空口无凭吧。就算是拿着别家的报价给他们,他们也会说,我们的产品不一样,没有可比性。”

“所以,我就诈了他们一诈。”

这个说法让杨又春立刻精神起来:“哦?你跟他们接触了?”

许如意摇头:“没有,我是找了一位在海外的爱国华人,他是一位专利律师,叫做齐丰,我们厂的收缩推车的专利就是由他操作申请的。”

“我让他帮忙找了一家要倒闭的工厂,以工厂的名义对pp和wt发出咨询,如果要增加一个刃磨小组是什么配置,报价是多少。”

“所以,我就拿到了这两份报价。”

“这上面每台机器都有价格,我把我们需要的那十台加了加,您知道是多少钱吗?”

哪里有人跟厅长汇报工作还要猜的,陆时章都想拦一拦许如意,可谁能想到,杨又春居然还挺配合的,文件就在眼前他都没翻,而是笑着饶有兴趣地问许如意:“多少?”

他知道,肯定是个想不到的价格!

许如意回答:“全部整机的话,49万。”

“哈!”杨又春发出了嘲讽又无奈的声音,他可记得,这两个公司给夏国的报价都是60万左右!

“这就是欺负我们。”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说:“好啊,我们跟他们好好做生意,他们却这样的欺骗我们,我们把人家当朋友,人家把我们当傻瓜啊!”

“等会儿开会,我就要把这报价单给他们看看,让他们看看自己抓着死死不放,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合作良好!良好个屁!”他气得直接报了粗口,“看看他们是怎么欺负我们的!”

“小王!”他喊了一声,立刻,门就被推开了,王秘书出现在门口,杨又春吩咐他:“开会。”

这……

陆时章是个温润的人,在旁边劝:“给大家看好,但是拍过去是不是不太合适?”

杨又春瞥他一眼:“我发现你这个人,年纪轻轻,怎么这么老成呢?这几天急的上火天天跟他们打嘴炮的是你,怎么到了关键时刻,还劝我说话好听一些?”

陆时章笑笑没吭声,许如意差点没笑出来。

这话就是陆时章的智慧了,不劝是不对的,劝了没劝住,就跟他没关系了。

倒是杨又春,这会儿嫌弃陆时章,扭头问许如意呢:“你觉得呢?”

许如意的回答斩钉截铁:“我也要把这些报价单排在pp和wt公司面前,问问他们,是什么意思?”

杨又春本来一肚子火气呢,这会儿愣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对,问问他们!咱们虽然不如他们技术好,可也不能当傻瓜一样被欺负,一定要问问他们!”

许如意点头:“您知道我的本事的,等我问了,我告诉您他们的表情和回答!”

于是陆时章无奈地看到,杨厅长又哈哈大笑起来,而且还跟许如意来了个约定,这……也是今天有了好的进展太高兴了。

不过这次开会,许如意肯定是不能参加的,汇报完了,她就和陆时章一起离开了。

陆时章问她:“你是马上回去,还是在省城待两天?”

许如意就说:“我是偷偷出来的,他们都不知道,我还是回去吧,万一有事找我呢,虽然我现在也不在办公室办公。”

陆时章知道许如意的境况,他也同意:“那就回去吧,会议结果我会打电话通知你,不过,应该没什么疑问了。对了,忙了这么多天,今天开完会后,肯定会更忙,你不趁机歇歇?”

许如意一头雾水,陆时章就说:“我这里有个北京烤鸭的饭券,我也没空去吃,给你正好,吃顿美味,奖励自己一下。”

许如意的确是有忙完以后好好歇一会儿的想法,还准备等会自己找个好馆子吃一顿呢,谁让这会儿也没有奶茶和小龙虾,她最多预想的是吃顿羊肉火锅。

没想到,居然志同道合?

她直接邀请:“那可太谢谢您了,正合我意。要不,叫上司机王叔、小赵秘书,咱们一起去?”

陆时章举举手上的资料:“马上要开会。等事成吧,再请你吃好的。”

王石头吃完了饭,就去省厅的小车队办公室了,他来的次数多了,经常碰见他们,许如意还给他五十块钱,用于这方面的交际。

所以,见人他就发根大前门,没几句话,就跟小车队的人熟悉了,吃了饭就直接往这边。

先是扔了一包大前门,才拿着自己的茶缸子去倒了热水,坐下来。

车队的老吴一瞧见他就说:“你们厂长最近不好过吧。”

王石头的耳朵就竖起来了,他也不说,就点点头,老吴是个话篓子,立刻就说起来了:“就你们那方案,这反对的可不少,都说她年轻气盛想立功不管不顾,你还是劝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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