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张掖时,陆惟就说过,宋今乩童出身,善占卜,通鬼神。

而宋今正是凭借这一手绝活,博得了天子的信任,成为天子近臣,在宫内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旁人说陆惟“能通鬼神审阴阳”,那是形容他断案厉害,即便从死者身上也能寻找线索最终找出真相,但说宋今通鬼神,那是来真的!

换作旁人与章玉碗这样说,她肯定要斥一句荒谬,因为她压根就不信有人真能将先帝亡魂唤出来。

退一万步,即便真有死后之说,天子的归宿不也应该是天上星宿归位吗,怎么还能随时被召出魂魄来叙旧的?

真要这么说,那她还想见见秦皇关公,宋今也能招来了?

若有朝一日,宋今借鬼神之口,说皇帝得位不正,又当如何?

但古往今来,偏生就有许多帝王信奉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术,成仙之法,精明如秦始皇亦莫能例外,再来一个见鬼招魂的,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在遍体生寒之后,章玉碗下意识电光石火般闪过许多念头。

章玉碗见对方情状,俨然对此深信不疑,这些话也不好轻易出口扫兴。

她适当露出一些惊疑之色,委婉道:“先帝已崩,怕是回天上去了,就算、就算……过了这么久,也该投胎转世了,陛下如何能见到他?”

皇帝叹道:“阿姊,朕知道你不信,老实说,在亲眼看见之前,朕本来也不信,等你亲眼所见,亲自与兄长对话,便知晓了。”

章玉碗:……还能对话?

她已经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皇帝了。

皇帝似乎看出她不太相信,并未多加解释,只是对她道:“阿姊稍安勿躁,待宋今神降上身之后,你再细细询问不迟。”

对方既是这样说了,章玉碗只好暂时按下满腹疑惑,随他走入门窗紧闭的偏殿。

明明是大中午,明明是春日晴朗,章玉碗却忽然眼前一暗,周身仿佛也立刻进入冰窟之中,寒意拂面而来,激得她不由后退半步。

但身前的皇帝没有止步,他兀自走到左边的空位坐下。

右边座席早已有人。

是宋今。

他面前的案上摆着香炉,清水,符纸,铃铛。

宋今神色肃穆而平静,却对皇帝和长公主的到来熟视无睹,只是目视前方,端正跪坐。

章玉碗莫名感觉诡异,自然不会去坐宋今身旁的座席,而是走到左边的空位。

待她落座,皇帝对宋今点点头。

“开始吧。”

宋今不言语,食中二指捏起一张符纸,抖了抖。

符纸无火自燃。

他捏着燃烧的符纸在空中画了个道家符篆。

火光在昏暗中拖曳尾巴,印在他们的眼底深处。

香炉里,三根香袅袅燃起。

另一只手里的铃铛响了。

章玉碗一直在观察他。

只见宋今先是闭目沉吟,而后,表情陡然为之一变,如同躯壳里换了个人,悲喜不再由这具躯壳控制。

那眉间仿佛永远是微微皱着的,就像永远有解不开的难题,但他的目光是温和无害的,以至于小时候经常被阿姊仗着年纪欺负。

章玉碗目光一凝。

如果真是装神弄鬼,这也太像了!

但几息之后,她定了定神,就完全平静下来了。

据说宋今十几岁入宫,入宫前是乩童,这些年他默默无闻,直到当今天子,方才飞黄腾达,也就是说过去数十年里,如果他暗中观察先帝行止,加以模仿,并不奇怪。

“阿姊……终于回来了,我没看错吧……”

他不出口还罢了,一出口,连声音竟也有七八分相似。

不相似的地方,是宋今原本的嗓音。

而相似的地方,是先帝章榕的说话语气、韵律,乃至停顿习惯。

如果章玉碗在猝不及防之下听见这个声音,会真以为自己弟弟复生了!

她微微蹙眉,没有急着说话。

皇帝却开口了。

“兄长,的确阿姊回来了,先前你一直记挂,今日终于可以安心了!”

“终于……可以安心了……”

宋今复述着他的话,语调悠悠的,却让人瘆得慌。

章玉碗记得章榕从小就是这样慢吞吞的性子,连说话也慢半拍,旁人一度以为这位先帝表达有些问题,但长大之后,章榕就很少那样去说话了。

“兄长,阿姊不相信真的是你,你能说一些事情,给阿姊解惑吗?”皇帝又道。

“阿姊……从小爱看书,性子却,闲不下来,到处跑,翻墙,捉弄我的太傅……”

这些事情,只要在宫里待得久一些,都是知道的。

“啊,还有那只蜻蜓……”

章玉碗心头一颤!

她的心像掉入无尽深渊,一直往下沉。

“那只蜻蜓,夹在书里,我找不到了……”

皇帝讶异地望向她:“什么蜻蜓?”

章玉碗道:“有一年夏天,我在湖边捡到一只死掉的蜻蜓,就把它夹入先帝经常翻看的书页里,想要吓他一跳,后来果然把先帝吓得大叫,还引来父皇责备,结果后来反倒是先帝,将那只蜻蜓夹到书里,当作书签,还说等我的孩子出世,他要拿来吓唬外甥……”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这样一桩小事,虽非秘密,也应该只有他们姐弟二人知道,宋今若装神弄鬼,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皇帝闻言,点点头:“是了,看来果真是兄长来了。”

章玉碗实在忍不住,将满腹狐疑问出一句:“先帝驾崩归天,为何魂魄徘徊阳间不去,还能屡屡被招来问话?”

眼看皇帝这熟练架势,应该也不是头一回跟先帝“沟通”了。

皇帝只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倒是“宋今”朝她望来,双目空洞无神,如提线人偶,在幽香之下格外阴沉。

“阿姊……我是被害死的……”

章玉碗浑身寒毛直竖,倏地看向皇帝!

皇帝却对她点点头:“当日,兄长病重,我们都被拦在外面,只有赵群玉进去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跟兄长说了什么,然后,赵群玉就出来,宣布兄长宾天了。当时我便有疑惑,兄长纵然病体沉疴,那阵子在太医的调理下还有起色,却忽然就急病去世了。”

章玉碗攥紧掌心,嘴角早没了平日里经常翘起的弧度。

“赵群玉本人,他如何说的?”

皇帝:“朕曾旁敲侧击,他自然死不承认,当时朕势单力薄,刚刚登基,根本不可能跟赵群玉抗衡,只能先把这个疑惑埋在心里。直到宋今……兄长说出来,也算间接证实了这个悬案。只是赵群玉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再也无法证明此事。”

章玉碗沉默片刻:“……能召到赵群玉的魂魄出来对质吗?”

皇帝摇摇头:“朕试过,行不通,这招魂术也不是任谁都能灵验,有些魂飞魄散早已无迹可寻,有些去转生投胎了,兄长情形特殊,据宋今所言,他生前病重,魂魄本来不全,加上横死,怨气不散,竟是一直徘徊在宫城附近,这才能请来问话。”

未等她说话,“宋今”一点点扭曲了表情。

“被子,好闷……他将那东西摁在我的鼻子……我喘不过气了……好难受……”

他像是被掐住脖子无法呼吸,竟真的青了脸色,双目凸出。

“兄长,赵群玉已经死了,我为你报仇了,此事过后,你就可以消除怨念,安生去投胎了!”皇帝缓缓道,“今日趁着阿姊在此,正好我有一事不决,想问问兄长。”

“宋今”铁青的面色缓缓消退,他闭上眼,表情逐渐没有那么狰狞。

这些自然而然的细微变化,常人根本做不出来。

若是作假,章玉碗真要佩服他了。

“说……”闭目的“宋今”没有睁眼。

皇帝:“朝臣欲说服朕立太子,但朕至今未有决断,兄长有以教我?”

章玉碗:……

今日的震撼委实太多了。

她只能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不如我还是先回避吧。”

皇帝摆手:“不必,阿姊不是外人,今日也只有我们姐弟三人在场。”

章玉碗:……那不是还有宋今,被先帝“附身”了就不算人是吧?

这话她自然不会说出来。

“宋今”没有睁开眼睛。

“你今年,该有二十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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