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王老太看儿子儿媳妇都去上班了,三个孙子却还在床上赖床不肯起,就有点急。孙子们不出去玩,她就不敢去闺女家,要不然晚上儿媳妇回来,孙子们一告状,她又要挨说。就挨个叫三个孙子起床。

“大牛二牛三牛啊,太阳都升老高了,赶紧起来吃饭吧。”

除了三牛还在跟着爹妈睡,大牛二牛都跟着王老太睡。她家本来就小,又闷,天这么热本来就不好睡着,加上昨天王老太捂着肿得老高的腮帮子哎哟了大半夜,大牛二牛都是到天亮才睡着,才睡下两三个小时就被叫醒,说话就带了起床气。

大牛今年十七,明年就是下乡了,翻身看了她一眼:“奶你又闹啥,昨晚上就闹,今天这么早就叫。叫俺们起来干啥,学校又停课了,早上饭也没啥可吃的,不吃。”二牛压根眼睛都没抬。

可是大牛二牛不起,三牛没人看咋整,三牛才七岁。王老太怕去女儿家去晚了女儿不在家,只能狠狠心,从贴身的小兜里找出来她放体己的箱子钥匙,打开箱子摸了半天,摸出来三颗水果硬糖了,给了眼巴巴看着她的三牛一颗,跟大牛二牛说:“你们起来,奶给你们一人一颗糖吃。”

二牛虽然眼没睁,耳朵可听着呢,他奶一开箱子他就完全清醒了,这会儿如闪电般从床上翻身起来,从他奶手里抓紧到糖,分给他哥一颗,一边剥糖纸,一边问他奶:“奶你是不是又要去找我姑干啥坏事?急着叫我们起来是不是又要急着出门?让我们吃完饭好赶我们出去?放心,我们俩不跟我妈告状,天这么热,我俩不趁着早上凉快多睡会儿,不会出门的,你要想干啥坏事尽管去。”

二牛今年十五,不像大牛有一米七五高,他只有一米六八,不过心眼里可比大牛多多了。他奶给的这糖还是过年的时候他妈单位发的,天热,糖都化了,糖纸都粘在了糖上,剥起来可费劲了,他一边剥一边用舌头舔粘住的地方,想留下一张完整的糖纸。

大牛可懒得舔,能剥的地方剥过后,直接连糖带纸扔进了嘴里,一边吃一边呸呸往外吐糖纸,还不忘接他的话:“咱奶除了要去找咱姑干点啥坏事,她那点好东西能舍得进俺们嘴里?奶你想干嘛跟俺们说说呗,俺们说不定也能帮上点啥忙,有啥好事也别忘了你三个亲孙子啊。”他三两口就把糖嚼着吃完了,还带着垂涎看向了还在剥糖纸的三牛。三牛感受到他大哥的目光,也不剥了,直接把糖塞进了嘴里。

这话说得着实有点阴阳怪气了,说得王老太脸都绿了。她深知三个孙子跟他们爹娘一样对她老是从这家里偷东西贴补闺女都有意见,但是她有啥办法呢,她闺女可怜啊,外孙子外孙女从小没了爹,全靠闺女到处打点零工,粘点纸盒子啥的糊弄着养大,她总不能看着闺女一家饿死吧,儿子和儿媳妇都有工作,咋地都比闺女强多了吧。她闺女就是命不好,要是张美兰早死几年,她闺女早就跟林大军成了。

二牛终于把糖纸完整的剥了下来,把糖撂进嘴里,一边仔细端详着糖纸,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他哥:“哥,有好事她还能想着你?咱们啊,还是赶紧去吃饭吧,顺带看好家里的粮食和鸡蛋,还有油盐酱醋啥的,等她出了门,咱们带着小三去革委会转转,顺带着把门锁好。奶,你去姑姑家,今天可没啥东西可带的了,你中午在姑姑家吃吧,我们就不做你的饭了,还能省一顿,多好。”

王老太其实是准备给闺女家拿上三斤棒子面儿的,都装好了,想着等三个孙子走了再带着出门,去闺女家也不能啥也不拿不是,让孙子们这么一挤兑,也没法拿了,她有心去敲林家的门要点新鲜菜,黄瓜茄子西红柿豆角啥的,啥她都不嫌乎,可二牛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她出门后在林家门口停了一下,到底也没敢敲,气乎乎的拐出了胡同。

大牛二牛还是红卫兵小将呢,本来常跟着街道革委会的人到处抄家批斗啥的,不过这些天实在是太热了,大家都不愿意出来,都在家里歇凉。

大牛一边吃着高粱面窝头,喝着棒子面粥,一边问二牛:“你真的要去革委会?”

“咋不去,今天周五,革委会食堂可能改善伙食吧,咱去混顿顺口的呗。不过哥,我早上听见隔壁老林头又早早出门了,估计是出车了,你说咱趁着咱奶不在,去隔壁打打秋风咋样,弄两根黄瓜俩西红柿吃吃也中啊。”

大牛打了二牛一下:“你可拉倒吧,林家老大是军人!你没看武装部的前几天天天在?老林头别看话不多,人可狠呢,要是敢欺负林家小妮儿和小宝,你死都不知道咋死的!赶紧吃完去革委会,想混饭也得先去帮着干点活。”

二牛虽然鬼心眼子多,但是还是听他大哥的话的。没办法,兄弟情谊都是在和他奶斗智斗勇中练出来的。他们小时候,要是兄弟不齐心,这个家不得被他奶倒空了啊。

你看,小孩子都知道林家惹不得,王老太怎么就不知道呢。

王老太含冤带屈地走出胡同。王姑姑家在城西,王家在城中,有两三里的距离,王老太又是旧社会过来的,裹过小脚,虽然解放后放开了,要是全靠走完这路,估计也会累得够呛。又是一个大晴天,才八点来钟就热得厉害。可是没办法,文华县可没有公交车,就是有,王老太也舍不得坐,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原来她儿子一个月给她一块钱零花的,可是都让她贴补了女儿家,她还各处占小便宜,好省下家里的菜钱给女儿花,自从张美兰那次闹上门,她儿媳妇就跟儿子下令,再不许给她一分钱。她儿子对她克扣家里的菜钱也早有微词,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死没良心的,也不看看他妹子有多难,一母同胞呢,不说主动帮帮妹妹,还这样对妹子和老娘,简直该天打雷劈!

王老太边走边忿忿不平地想。

不过三个孙子就算对她不好,她也舍不得说一句,那是老王家的根呢,传承血脉就靠这仨了,她三个大孙子对她都这么厉害,将来肯定能有大出息!她儿媳妇为啥在家里说一不二,那不是人家会生养嘛,三个大孙子啊,祖坟冒青烟了!在她心里,还是孙子比闺女地位高些,她偏心,不过是因为闺女家过得太难了,孙子不管咋地都能混个饱,她闺女和两个孩子饭都难吃饱呢。

不到三里地,王老太硬生生走了一个半小时,热得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县城的路现在都是黄土路,两个星期没下雨了,尘土飞扬的,又糊了一身土,脸上都有一层土,汗流下来,冲得一道一道的,十分狼狈。

她实在是渴得狠了,也热得狠了,也不想真的空手去闺女家,狠了狠心,掏出兜里的小手绢包,摸出了她压箱底的一块多钱,在闺女家门口的菜店买了一个不要票的西瓜带上。

可贵呢,一分钱两斤,这个瓜,足花了她六分钱!

王姑姑叫王心莲,就住在这个大杂院里。她家男人年纪轻轻就得病死了,给她留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她也没工作,就靠打点零工养活两个孩子。王家还有三间房,他们娘仨儿就有一间房,还是西厢房,夏天那叫一个闷热啊,白天她们娘仨从来不敢在屋里呆久,怕中暑。

王老太艰难地抱着西瓜刚进了院子门,就被她八岁的小外孙女倩倩看到了,一拉正在院里树下面糊火柴盒的王心莲,娘俩就迎了上来。

王心莲最擅长的,就是哭,一见她妈就开始哭:“我的妈呀你总算是想起你还有你这个苦命的闺女了哇,娘你可真狠心啊,这么多天都不来看看你苦命的闺女和苦命的孙子孙女啊”,一边非常自然地接过了王老太的西瓜,打量了一下她娘空着的两只手,拉着她娘往自家屋里走,一边小声问她娘:“娘你就拿了个这不挡饥的东西来?一点粮都不给我带?我马上要断顿了可!家里一点钱都没有看着供应粮买不了!你好歹给我拿两斤棒子面儿顶上两三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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