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我好像看到有鳍划掠水面,”信孝颤着茄子说道,“水里漂浮越来越多尸体,不把鲨鱼引来才怪……”

众人闻言纷瞅道:“哪呢哪呢?”恒兴急忙划篙,说道:“幸好快要靠岸了。”有乐摇扇转瞧道:“可我刚才看见对岸还远着呢,怎么会转眼就到……”长利在船头憨瞅道:“咱们又被大浪推回来了。”恒兴催促道:“赶紧上岸,小船要沉……”

斯文之士慢悠悠地以杖划水,缓缓荡漾道:“水中似有东西跟过来了。”有乐忙拉我挪避,籍借穿条纹衫的小孩儿拿的烟花照觑道:“果然风急浪高!难得你还好整以暇地坐那儿不动,赶快涉水上岸……”斯文之士徐徐起身说道:“我早就经历过风浪。昔曾与名士孙绰等人泛舟大海,风起浪涌,众人十分惊恐,我却吟啸自若。船夫因见我玩得高兴,照旧驾船漫游。直到风浪转大,船快要翻,我才慢慢说:‘如此大风,我们将如何返回呢?’船夫听从吩咐立即驾船返航。众人无不钦佩我宽宏镇定的气度。而我虽然纵情于山水,但每次游赏,总是携带歌女同行。”

我见他边说边瞧过来,便蹙眉转顾于旁。斯文之士徐徐凑近说道:“我喜欢有美女伴游。秀色可醉,足以孜孜不倦。”恒兴撑篙转望道:“赶紧下船,后面不知有什么东西从水里渐更逼近了!”信孝颤着茄子说道:“你看我们相当于坐在水里,还有必要下船吗?”

长利连忙拉扯道:“小船要沉,尽快随我涉水上岸。”我抬足欲下,有乐在前边转身说道:“这里的水齐腰深,当心滑倒淹溺……”斯文之士缓缓抬手说道:“让我抱她蹚水,以免素袜沾湿……”没等说完,恒兴先已搂腰将我一揽而起,有乐啧然道:“不要给他乘机占便宜。”斯文之士摊着手,难掩懊恼道:“又让人先下手拦截了牌去。”有乐伸扇拍打道:“动作慢就别学人玩牌赌钱。当心输死你……”

忽飕数响,多个燃烧的火罐子又腾空而起,掠过烟雾,纷往这边抛投而至。长利他们在水里仰面惊呼,匆又转返,急要上船。有乐挥扇拍头,啧然道:“怎么又跑回来?”信孝颤着茄子说道:“又有更多火油罐子砸近,恐怕靠岸不得。”

恒兴催促道:“赶快上岸。待在水里多耽片刻,恐有凶险……”我觉腕间搐疼,抬手欲瞧朱痕所呈状态,肩后水声溅响,有物急出,其影暴长,倏然猛攫。众声惊呼之际,斯文之士徐徐伸杖欲截,只见恒兴抡篙反撩,咔一声折断,仅剩半根在手。斯文之士缓缓叫唤:“小……心……被……咬……”

我甩腕荡击一道幻谶,激绽水柱高扬半空。恒兴惊觑手中残篙,长利在旁咋舌儿道:“什么东西咬的?”信孝颤茄乱望道:“刚才瞥见其影好大,不知是鳄鱼还是鲨鱼,张开血盆巨口,咬掉了恒兴伸搠的长篙。”穿条纹衫的小孩儿拿着烟花在岸边叫嚷道:“先前告诉过你们,我看见有条大蛇。还不快跑上来?”

恒兴将我推向有乐,拔刀惕顾道:“不要再待在水里,赶快跑!”我从有乐身前蹙眉转觑道:“那个来袭之物钻去哪里了,不知有没被我打到……”斯文之士徐徐变招,横杖旁移,缓缓扫视道:“别怕有我……”语声未落,后边水花高溅,倏然冒出一影翘头耸起。

斯文之士被浇成落汤鸡一般,慢慢转脖。异影悄然覆临,恒兴挥刀劈斩,抢在其又扑噬来攫之际,掠刃削撩头颈。我从旁扬手发谶,甩出一圈炽芒。斯文之士在森临其后的巨影笼罩之下,犹仍凝势未动。长利连忙把他拉开,只听嘭一下大响,岸上滚蹦大球飞碾猝至。水中怪影倏又转攫往旁,那个黑眼圈的光头小子在船梢发出惊叫,信孝匆促拽扯不及,其已被叼起,躯影疾离小舟。

异影溅水旋掠,夭晃欲入,斯文之士徐徐转杖抡打不及,我扬手荡甩一道刃芒横狙,却打在撞落的大球上面。炽芒反激,一炫难状。大球裂绽之时,堪堪砸到异影翘出水面的脑袋。只见一个瘦弱身影蓦然撞出球外,凌空甩袖发矢,趁那异怪之影猝遭剧撞,张口发嗥,抱住黑眼圈的光头小子,往旁纵避开去。

“蚊样家伙?”信孝颤拿茄子讶望称奇,“他怎么从球里蹦出来……”

“只要够硬,”有乐往头上先拍一扇,随即转觑道,“他能从任何地方撞出来。”

长利愣瞅道:“他如何知道我们在这里?”

“废话少说,”蚊样家伙奔窜上岸招呼道,“赶快随我一起跑去撞东西离开,水里那个怪物打不死的……”

火罐砸落,飕飕溅击,在异影穿闪出没盘绕的小船周围燃起。旋即不知何物接连飞投,炸得水柱乱耸,我们纷慌跑避,漟上岸边。我往身后回望一眼,瞥见数人各持器械掩近滩头,齐以细亮光线瞄准水中怪影,弹火“突突”袭射。长利奔随在畔,惑问:“那些是什么人呀?火力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有乐边跑边望,在弹焰跳闪明灭之间转觑道:“似是先前那群自称‘三角洲’的家伙,不知为何帮咱们狙魔打怪……”蚊样家伙从前边抬弩掩护我们跑近,眯眼眺望道:“小珠子说他们来于后世,急着要追寻什么东西。碰巧赶上了就开火,或许他们跟怪物打过交道,彼此属于冤家路窄,并不是特意前来帮忙。”

“帮个忙,”岸边停泊的一条帆船上有个坐望之人忽道,“跑路之前,可否告诉我,那个会变形的东西为什么追你们?”

“凭什么告诉你?”有乐摇扇转觑道,“萍水相逢,大家又不是很熟……”

我留意到一道细亮光线悄移而至,晃上有乐胸口。有乐止扇不摇,啧然道:“怪物厉害,听说打不死。我看还是各自跑路为好。”

恒兴按刀似欲悄拔,但见一人从垣角晃出,揪住那黑眼圈的光头小子,窜向船边匆言道:“戚老大,我捉住他们一个同伴,可以先带回去慢慢盘问究竟。大战在即,许多埃及人往港口这边冲杀渐近,此处不容久留……”长利憨望道:“既然这样,你们先逮他去慢慢问,反正我不认识他……”其言未毕,便被信孝拿茄塞住嘴巴。

蚊样家伙惑望道:“那是谁来着?”恒兴表情严肃地说道:“一个重要的同伴,怎能让别人随便捉他走?”细亮光线晃移,映闪在他头额,帆影下坐望的那个披裹宽领大衣之人转视道:“若不舍得,就都上我的船,一起回营地慢慢聊。”我刚要抬腕扬手甩发幻谶,一粒细线微芒先已跳投到胳膊上。暗处有人抬械提醒:“都别乱动,当心臂膀不保。”

恒兴皱眉道:“营地在哪里?有种就告诉位置,回头我们必来踢馆。”披裹宽领大衣之人微哼道:“告诉你又何妨?倘若果真有心寻来踢门,记得往北走,一路向北……”

“不是真要忽悠我们去‘北极’罢?”有乐忍不住好笑,“最北的地方,其实也去过。真以为咱们找不着北?”

“还真没错,”披裹宽领大衣之人闻言一怔,随即纳闷道,“就是北极。这伙男女果然蹊跷,应该都捉他们一起走……”

恒兴悄要拔刀,细亮之线立即投映在他胸口,垣角有人低哼道:“冷兵器还是省点儿用罢,比快你们比不过。”信孝颤拿茄子稍退几步,小声说道:“快叫蚊样家伙带咱们撞墙离开。”长利点头称然:“我可不想去北极那边,又经历那些事……”披裹宽领大衣之人在帆影里不无纳闷地投觑道:“你们从哪儿过来的?这里没有迷雾……”

斯文之士在墙下徐徐转望,缓缓问道:“哪来的迷雾?”有人抬手投一束亮光照烁耀眼,斯文之士眯起眼睛,慢慢提袖遮挡。我留意到他手拈黑白棋子,拢于另一边袖下。蚊样家伙惑瞅道:“那厮是谁?”信孝闻茄悄谓:“这要问向老二。他去哪里了?”

蚊样家伙未及作答,披裹宽领大衣之人在帆影里微微摇头说道:“我也不清楚。迷雾在很多地方都有出现,也许有谁试着想要借机改变世界的结局,但结局一样糟透,命运无法改变。曾听人说,境界更高的时空跨度有东西崩溃,到处产生罅隙,这些绽漏之缝可以穿越往返,不知能维持多久,抑或说话间就没了。”船首一人持械转顾道:“倘若现下离开,大概还赶得及。水里的异界怪物去哪里了?”

水边有人端着枪械惕觑道:“看不清,却似突然隐入水下……”蚊样家伙悄教我们向墙边靠拢过来,我跟着长利挪躯往旁,披裹宽领大衣之人在船上吩咐:“带他们走,一个不许漏掉。有些事情,不得不弄清究竟……”其语未落,水花大溅,激绽四洒,帆后一影高耸而起,其状宛如巨蛇翘首,刹那间连噬数躯。

众声惊呼,那伙持械之人纷纷开火扫射,噼噼砰砰的震荡声音大作。数条巷口传来叫嚷:“那边似有罗马人又在作怪,大家一起放箭射他们……”恒兴忙拉斯文之士走避,皱眉匆移道:“又有埃及人不知死活地冲杀过来了。”一时矢石乱至,水边数个持械之人仓促反击不及,连挨多箭,嵌插身躯,却似穿不透。蚊样家伙在墙下抬弩张望道:“即便穿有防护胄,给那些箭矢扎伤手臂和腿足也不好受。咱们快退后,躲避远些……”

墙影下晃出一个精悍装束之人,手端粗长器械,涂黑的面孔伸近逼视道:“想溜?”恒兴从旁拔刀欲劈,暗处一人急抬枪械朝他转射,我扬甩盾谶欲挡不及,只见那人先已掼翻。砰一声响,枪射落空,蚊样家伙以袖弩再补一矢,飕然穿颈。另一隅有个悄已伏伺之人转枪瞄准,忽挨一击,两眼各嵌黑白棋子倒下。

斯文之士又拈棋子在手,悄翻出袖外。精悍装束之人忙转枪口朝他,匆促喝叫:“你别乱动……”脑袋倏然迸开,髓浆爆洒,歪躯掼倒。

没等我看清,身后枪声四起,震耳欲聋。旋即水边接连炸响,帆杆摧折倒塌。硝烟弥漫之间蓦有多人惊呼,夹杂惑问:“那是什么?水里似有多头怪蛇出没……”信孝颤茄乱望道:“多头怪在哪儿?”

那个披裹宽领大衣之人在枪火闪烁中转觑道:“哪有多头怪?莫非船后的大蛇瞬即变生多颗脑袋,一下分出数首连颈,便如传说中的‘九头蛇’……”其语未毕,船身忽倾,大片浪花高溅,骤如暴雨覆洒。

有乐从藏身之处忙溜出来,推我们匆往墙角,催道:“快走快走,先闪为妙……”斯文之士拾起滚至脚边的发光之筒,慢慢拿起来玩。正自惑瞧手中攥握的一闪一暗之物,愣眼不解,忽砰一声枪响,垣头有人射爆他手上发亮的筒子。那人随即挨一击翻堕,斯文之士缓缓转瞅,恒兴拉他过来,随即在墙下仰望道:“谁在上边?”信孝亦闻茄觅觑道:“好炮术!不知是谁以铁炮连射两人,掩护咱们……”

“还能有谁?”有乐抬扇一指,我投眸瞧见青衫微晃,跃下垣边,一个貌态端正平实,眉梢及鬓,目如朗星的整齐男子斜持火枪趋近。恒兴讶觑道,“清秀?”

斯文之士徐徐转面,只见那个眉目如画的整齐男子靠墙移行而至,信孝闻茄瞧向冒烟的枪口,怔瞅道:“我就猜到几分,然而想不到的是,你的铁炮竟然能发两下?”长利从旁憨摸道:“听说这是重友他们改造的‘拉丁枪’。连发两次很烫,不知会不会裂膛炸手?”

“闲话少扯,”有乐伸扇拍打每人脑袋,催道,“赶快撞墙离开这里!”

蚊样家伙按掌拊垣,我从旁边被拉开,随着有乐悄使眼色,众人皆移到斯文之士后面,互打手势。眉目如画的整齐男子持械惕戒在旁,惑觑道:“他是谁来着?”斯文之士缓缓回头,有乐抬扇把他的脸挡住,随即悄谓:“别问太多,总之先推他撞墙。”恒兴探问:“清秀,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眉目如画的整齐男子纳闷地瞅着斯文之士,一时浑忘答话。蚊样家伙低言道:“此前我到林雾那边撞到他,便一起寻过来。世道这么乱,还能及时会合就好,先别忙唠嗑……”

长利在旁好奇地打量蚊样家伙,欲问又止。信孝忍不住悄询道:“其他人呢?先前你们在那边是不是遭受过什么难以启齿的磨难……”有乐摇扇凑觑道:“休想抵赖否认,我们听到许多复杂的动静。不可言状噢!”穿条纹衫的小孩儿在旁点头称是。

蚊样家伙闻言懊恼,刚要挪开,水声忽又绽响,接连飞溅骤近,有人惊呼:“怪蛇往那边窜掠迅疾!”有乐忙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撞离此处……”斯文之士俯身拾物,缓缓说道:“有个冒烟的物事丢过来。”有乐正要推他脑袋磕向旁壁,恒兴连忙抢夺冒烟之物抛掉,随着嘭一声炸响,气浪冲涌,众皆撞垣翻塌。

我摔在不知谁的身上,一时金星乱冒,眼睛看不清周遭情形,听到有乐懵问:“刚才什么东西爆了?”信孝拾茄说道:“怪蛇飞扑之时,有人扔来一个冒烟的东西,状似石榴……”众人闻言不安,纷皆悚望道:“怪蛇在哪儿?”

斯文之士歪戴儒冠转觑道:“那条不是怪蛇,其脑袋有角有须,状似龙头。”其语甚慢,好不容易听完,有乐不耐烦地伸扇拍打道:“你怎么知道蛇首乃是龙头?”蚊样家伙抬着袖弩,在旁觅视道:“那怪物跟着撞过来一半,突然被截断了头颈。大家当心它有半边在这里……”

眉目如画的整齐男子端枪惕戒,只见穿条纹衫的小孩儿点起烟花,往周边照烁着说道:“这里不知是哪儿?蛇头好像掉进树丛去了……”树后有人惊问:“什么东西飞坠过来这边?刚才吓我一跳……”长利转脖憨望道:“似是向老二的声音,伴随着屙东西的气息传过来……”

随着忽簌声响,一窜掠雾,林间有人惊问:“什么东西从草里跑得飞快,是不是豪猪?”一个胡须花白之人捧着盒子在树下寻觑道:“这里有蓝汁一路淌过,前边还有一大滩粘糊浆液沾留,不知如何却似渐缩渐少?看不出究竟是挥发,抑或渗入土里……”信孝闻茄惑望道:“小皮索怎竟在此转悠?”

蚊样家伙叫唤道:“向老二屙够了没?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向匡从树后匆奔而出,提刀说道:“刚才瞧见有个东西一头撞在树上,然后竟跟整株大树一起溶掉。要不要跟我过去那边察看究竟?”胡须花白之人捧盒欲往,有乐连忙拽他回来,以扇拍头,啧然道:“不要乱跑。其他人呢?”

我身下压着的那个家伙无力地抬手打招呼:“我在这里一下子就被梦寐以求的女神压到了,捡绣球都没这样准过……”有乐拉我挪开,随即掏出瓜皮帽儿往那厮头上拍打道:“子不立于危垣之下。谁叫你蹲在一堵土墙边,有没看清这是哪儿?”

“荒野小祠,”我下面那厮接帽往脑袋匆戴,起身说道,“都塌得没剩什么了。不过里面早就没人,亦无香火……”

长利挨近向匡旁边,欲言又止。信孝闻茄在畔转来瞅去,忍不住小声探问:“排便可还顺溜?”向匡啧出一声,窘而欲避。恒兴拍了拍向匡肩后,随即攥刀提醒道:“先别闲扯,赶快离开这里,免得又遭怪物从林雾中复返来袭……”蚊样家伙在塌垣边苦恼道:“还须再往别处找找看,此间似没东西好撞。至于那个已受重创的怪物,小珠子说暂时无须担心……”

我转面悄询:“小珠子在哪里?”蚊样家伙瞅向那穿条纹衫的小孩儿,见其又点烟花照耀,未及作答,刚抬手欲摇,有乐伸扇来拍脑袋,问道:“不会就只剩下这些人吧,小加图他们呢?”胡须花白之人捧盒在树下顾望道:“他们先前赶车往那边跑,叫嚷说有野猪……”

蚊样家伙藉借烟花照烁,忽有所见,转头招呼道:“那边似有青光漾闪的迷雾,咱们也跟过去找找看……”信孝垂着茄子没精神地说道:“已然很累了,乏到跑不动。要不先在这片废垣里宿个营,至少歇一会儿再走……”向匡闻言不安,连忙拉扯道:“别在此处露营,以免又有古怪……”长利挨近其旁,欲问又止。

信孝闻着茄子探觑道:“此前你们究竟遭遇了何等样古怪之事?别以为我们没听到各种叫声透着说不出的蹊跷……”向匡和瓜皮帽儿那厮一齐转面不语,光头圆脸胖子从草间蹶着股挪近我后边,恭然悄来窥伺,听了又转避不迭。蚊样家伙懊恼道:“不要再说这些,赶紧随我动身。你看那慢吞吞之士先已走出了好远……”

向匡惑望道:“那是谁呀?走路这样缓慢……”长利从他后面转出,歪着头憨瞅道:“我们还指盼着问你呢。”向匡避过长利他们充满好奇的目光,窘然挪转往旁,见犹追瞧,便啧了一声,跑到前边摇头说道:“我如何知道他是何人?”

烟霭苍濛,斯文之士拄杖慢悠悠行走。随着有乐悄打手势,我们跟在后边,一迳留心寻找蚊样家伙所说的青雾。半路有车经过,上边端坐一个仙风道骨的羽氅先生,看见斯文之士此般模样,难免面露讶色,愕瞧道:“我妹说你从家里偷偷驾车跑出来赌,莫非又输光了?”

斯文之士慢慢抬头,缓缓低嗟:“你不知我经历了什么……”

车上那人没等听完就笑谓:“安石将无伤。”随即不顾挣扎,硬拉斯文之士上来,搭他的车回去。长利在后边讶望道:“他会不会是王安石呀?”

“谢安,字安石。”信孝闻茄告知,“宋代王安石取名用他的表字。后来王安石退居金陵,买的宅院正好在谢安的官邸旧址,宅内有以谢安命名之处。王安石于是作诗自谑,时人评论:‘与死人争地。’难怪向匡不识,此位东晋名士出生在后,是镇西将军谢尚堂弟。他从小成名,却不喜出仕做官。谢安的妻子是名士刘惔的妹妹,她看见谢家各门,诸如谢尚、谢奕、谢万,皆家门富裕而地位显赫,只有谢安隐匿山野且居无定所,便问老公:‘大丈夫不想富贵吗?’谢安遮掩口鼻低喟道:‘富贵不可避免。’此后果然出仕。其与妻子谈话,留有‘言传身教’的典故。夫人刘氏问谢安:‘怎么从来没见到你教育孩子?’谢安答道:‘我总是用自身的言行来教育孩子。’他爱陪子侄辈谈诗论文,侄子谢朗、侄女谢道韫、外甥羊昙皆待其亲如家人。除了好赌,他的品行几乎无瑕。尤其不重视名利权位,朝廷屡召不出,虽曾应桓温‘救国’之邀,却出而复返,直到众望所归,他才再赴国难,留有‘东山再起’之典故。”

斯文之士在前边徐徐转望,动作缓慢地挣扎,想要下车。

“虽说其乃‘乌衣子弟’,”恒兴在旁叹道,“不过他向来淡泊名利,至死没有私宅。皇帝只好颁发诏令在其官衙府邸备办丧事仪式。到安葬时,其葬礼规格与大将军桓温相同。又因击败苻坚的功勋,被追封为公爵。谢安与王导等世家大族皆居秦淮河畔,乃三国时期孙权旧部‘乌衣战队’之驻地,世称乌衣巷。后世泛指富贵人家的子弟。乌衣巷昔属吴国戍守石头城的部队营房所在地,至东晋改造为王、谢等豪门大族的住宅区域。唐代诗人刘禹锡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叹,足见谢氏门户地位突出。其时士族以王、谢并称。他们之中,论人才则谢安出众,故桓温举荐顾命之臣,以谢安居首。”

斯文之士在车上与羽氅先生拉拉扯扯,似将发生扭打。

信孝闻着茄子眺望道:“谢安游山玩水大半辈子,直到谢氏家族在朝中之人尽数逝去,他才肯出山,历任吏部尚书等职。并与王坦之挫败桓温篡位意图。桓温死后,诸桓仍然拥兵自雄。谢安与王彪之等共同辅政,处事顾全大局。在淝水之战,谢安作为东晋阵营的总指挥,以八万兵力打败了号称百万的北国南侵大军,使晋室得以存续。日后都督十五州军事的谢安出山时已经四十多岁,初应大将军桓温之邀,赴任帐下幕僚。他慢悠悠走到桓温的府第,桓温十分高兴,二人畅谈生平经历,欢笑终日。谢安离开后,桓温对左右说:‘你们是否见过我有这样的客人?’后来桓温走访谢安落脚栖居之所,正碰上谢安整理头发。谢安性情迟缓,许久才理毕,让侍从取来头巾,徐徐穿扮。左右忙加催促,桓温制止说:‘且让他戴好帽子再相见。’桓温就是如此器重谢安,日后即便谢安与王羲之家族联手提防桓氏恃强篡位,桓温也不找他的麻烦。桓温与其弟桓冲逝世后,谢安执政,从长远考虑,安抚诸桓与群谢宿隙,使部属之间无争无斗,大抵都是这样。东晋能在‘淝水之战’后取得最大的一次乘胜扩地,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内部和睦,能一致对外。”

斯文之士缓缓揪羽氅先生的胡须,拽来拽去。后者发出连串叫苦,仙风道骨的形态受损,优雅不再。

恒兴嗟谓:“此后苻坚失势,转而向东晋求救。谢安起兵北伐,与攻克了洛阳等地的桓氏诸将联袂进军,使整个黄河以南地区重新归入东晋的版图。淝水之战的巨大胜利,谢安的事先筹划功不可没。而且谢安从战前的‘围棋赌墅’到战后的‘小儿辈大破贼’,自始至终一直采取极为冷静的态度,对于稳定当时江南的人心起到了关键作用。此次战争使谢氏的声望达到顶峰。但因司马道子专权,奸谄小人乘机煽风点火,捏造罪名陷害忠良。便连桓氏名将‘笛圣’桓伊也看不过眼,以音乐为之鸣冤。谢安借口救援苻坚,主动交出手上权力,自请出镇广陵,建筑新城避祸。他携带全家前往,制造泛海的船只和装备,打算等到天下大体安定后,从水道回东山。但没多久,谢安病重,委任谢玄为督察,伺机进军河洛以北。随即谢安病逝,享年六十六岁。晋帝闻讯,在朝堂里哭吊三天。赐棺木、朝服,赠衣一套,蜡五百斤……”

斯文之士从车里拿蜡烛敲打羽氅先生的脑袋,笃笃有声。羽氅先生恼道:“妹夫,你今日为何一反常态,如此有失斯文?真不该让你跑去跟桓温这般痞儿厮混,难免也要‘近墨者黑’。前次他居然拿弹弓来家里打我,刚才我又挨了弹丸从林雾里遥射,不知究竟乃谁所发……”

长利憨问:“车上拉扯不休的那位胡须先生是什么人呀?”

“丹阳尹刘惔,”信孝闻茄回答,“看不惯桓温,经常互相戏弄。桓温去探望名士刘惔,看到刘惔躺在床上,便用弹弓打他的枕头。结果弹丸迸碎在褥子上。刘惔勃然大怒,起身责问:‘这样你就能在战斗中获胜吗?’他是在讥讽桓温当兵出身,做事不离本行。桓温脸色非常不满,但仍豁达大度。桓温雪天出猎,以打围方法排兵演练阵式,碰到刘惔等人在路边闲谈。刘惔见桓温一身戎装,问:‘老贼欲持此何作?’桓温说:‘我若不作这些事,你们这班徒逞口舌之辈哪得坐谈?’史料称桓温对人夸赞殷浩辩论非常美妙,曾回味谢尚等在座诸士的反应说:‘谢仁祖也不感到寂寞,我亦时时心有所得。回头再看看王家那几个,就跟身上插着漂亮羽毛扇的母狗一样。’他是在讥讽王家诸人不懂装懂。后来有人向桓温请教谢安、王坦之二人的高下。桓温刚想说,又后悔了,转顾道:‘你喜欢传别人的话,我不能告诉你。’直到生死关头,才显出高低。”

有乐摇扇说道:“王谢世家虽然势力很大,不过他们还是害怕桓温,毕竟桓家兵强马壮。”

恒兴转谓:“日后手拥重兵的桓温入京,当时城里人心浮动,有人说桓温要杀王坦之、谢安,晋室的天下将易手。王坦之非常害怕,谢安却神色不变,说:‘晋室的存亡,就取决于此行。’桓温抵达后,百官夹道叩拜。桓温部署重兵守卫,接待百官。在场有官位声望的人都惊慌失色,王坦之更是汗流浃背,连手版都拿倒了。只有谢安从容就座。他坐定以后,对桓温说:‘我听说诸侯有道,守卫在四邻,哪里用得着在墙壁后面安置人呀!’桓温笑着说:‘正是由于不能不这样做。’他自知此举既不磊落也不地道,便命令左右的人撤走,与谢安笑谈良久。桓温毕竟在意名声,行事自有顾虑。由于谢安的机智和镇定,桓温始终没对二人下手,不久就退回了姑苏。王坦之当初与谢安齐名,众人至此才分出二者的优劣。”

“谢安是出了名的不拘礼法,”有乐摇扇笑觑道,“他看重情义,讲究持家厚道。谢安高卧东山隐居至四十余岁,不愿出仕。后来他担任吏部尚书的时候,王导的嫡孙王珣娶谢万的女儿为妻,王珉娶谢安的女儿为妻,均夫妻不和。谢安鄙薄王珣为人,不惜与琅琊王氏嫡系一支交恶,迳自让侄女和女儿离婚改嫁,双方因此不通往来许多年。谢安欣赏真性情的女子,他曾听人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深受感动,上奏请求表其墓为‘义妇冢’。他的嫂嫂王夫人曾经不顾礼节亲自出面从席上带走其子,谢安不以为忤,反而赞叹王夫人情辞慷慨,可惜不能让朝中大臣们一见。他所欣赏的妻子刘夫人和侄女谢道韫,也都是这样的真性情女子,前者曾屡屡戏弄谢安,后者曾当全家人的面鄙薄自己的丈夫,这些不合礼法的行为在谢安看来却是出自真性情。尤其谢道韫更被视为‘人间奇女子’……”

信孝见我听得感兴趣,便拿茄子凑近说道:“淝水之战后北方大乱,东晋为何没能收复中原?谢安有苦难言,功高盖主,最为致命。同样作为实力地位仅次于皇帝的权臣来说,桓温堪称其知己。桓温看奏议,一眼就认出这是谢安写的,看罢就把它扔到座位上,对客人说:‘此安石碎金。’意为:‘这是安石的小杰作。’后以‘安石碎金’比喻精美简短的诗文。谢安有鼻炎,吟诗的时候,鼻音颇重。许多士人为了模仿他的声音,皆捂着鼻子吟诵。这种读法竟有一个专名,叫做‘洛下书生咏’。听说他有个迷弟是诗仙李白……”

“据闻谢安是历史上最完美的人,”蚊样家伙在旁感叹,“谢安逝世之后,民间尊奉为神祇,敬称‘谢千岁’、‘谢圣王’、‘谢老元帅’、各种‘圣王’或‘显济灵王’、‘护国尊王’等。唐代陈元光率部入漳州时,携带谢安之香火,并尊奉谢安为‘广惠王’。而广惠王的信仰,也随着漳州人迁徙传遍台澎、乃至南洋等地。”

正说之间,车子撞树。蜡烛、冠帽、鞋屐、羽扇纷飞,此起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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