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门前熙熙攘攘,粘着泥沙尘土的无数人腿将城门围得水泄不通,一双双缎靴、钉靴、油靴、虎头靴、方头靴、皂纹靴、云头靴连同人脸人身挤来挤去,将一场热闹看出了双份欢喜。
锦衣卫外出办案时一般从不穿靴,飞鱼服绣春刀下是穿草鞋的脚,打的绑腿又脏又旧,一队队穿草鞋打绑腿的腿正从街的另一头朝这一头跑来,黄烟似的尘土跟着那些腿脚飞扬过去,舞起一大蓬一大蓬的漫天泥沙。
逆着黄烟往皇城深处望去,尘埃落定之后露出的是一双双粉底乌靴。
蹬着粉底乌靴的腿脚是安安静静的,十双腿二十只脚侍立于御案两旁,将文华殿川堂中的金砖地挤得密不透风。
“……圣人云,‘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此章言礼乐为用,相须乃美,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也,和者,乃从容不迫之意,盖礼之为体虽严,而皆出于自然之理,故其为用,必从容而不迫,乃为可贵。”
“先王谓圣人为天子者也,圣天子之化行礼,亦以此用和为美也,人君行化,必礼乐相须,用乐和民心,以礼检民迹,迹检心和,故风化乃美,故云礼之用和为贵,和即乐也,变乐言和,见乐功也。乐既言和,则礼宜云敬,但乐用在内为隐,故言其功也……”
天启皇帝朱由校端坐于御案之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讲官陈仁锡微躬着身子,手执相当于一人前臂长短的硃红牙籤,用籤指着书案上展开的讲章,逐字逐句的认真讲解着。
这是朱由校生命中相当无聊的一部分。
御案上的讲章是由日讲官事先亲自拟定的,在正式开讲之前,日讲官须得提前两天将讲章送至内阁,再提前一天送到皇帝处。
提前两天将讲章送至内阁的目的,便是为了让阁臣能够及时对讲章的内容进行审查,阁臣如果认为讲章有问题,可当即令讲官修改,以此约束日讲官在皇帝面前即兴发挥、附议时政。
至于提前一天将讲章送至皇帝处的目的呢,则是为了让皇帝能够在上课之前熟悉课堂内容,及时查漏补缺。
一份讲章经过如此这般的反复审查之后,除了圣人的谆谆教诲,及几句与书旨互相发明的蹇谔之谈外,自然是再无任何不合时宜的言论观点。
且日讲与经筵不同,经筵是为天下读书人作表率,尚且能由日讲官照本宣科,而日讲则相当于皇帝的私人小课堂,讲章便不像经筵那样,能够让日讲官带到“课堂”上。
故而日讲官进讲之时,全凭自己对文本的熟悉程度和对事先拟好的讲章的记忆,除了摊在御案上供给皇帝翻看的那份讲义,没有其他任何辅助提示。
在这种情况下,日讲官便总是十分局促,人人屏息凝神,跼蹐谨慎,不敢有失分寸。
这种紧张兮兮的情态自然也影响了朱由校,偏偏朱由校是一个很不喜欢紧张的人,因此一到了日讲课堂上,朱由校便显得很是被动,除了一些必要的仪式性语言,他几乎从不与讲官互动。
于是不管日讲官如何竭尽全力得舌灿莲花,皇帝在上日讲时看起来总是有点儿心不在焉。
“……先王之道,此其所以为美,而小事大事无不由之也,礼节民心,乐和民声,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是先王之美道也。”
陈仁锡瞟了一眼皇帝侧后方的自鸣钟,自鸣钟通体镀金,大小约一掌有余,是大西洋陪臣利玛窦于万历二十九年时进献给神宗皇帝的礼物之一。
虽然是西洋来的番物,但这座钟表看起时间来却并不费劲,据说在献礼之前,西僧罗明坚特地将自鸣钟的刻度从西洋数字改为了汉字刻度。
十二时辰分别对应十二地支,每天分为一百刻,一根时针以二十四小时旋转一圈,正好与大明时制相符。
皇帝向来不爱上课,更不如穆宗皇帝勤奋好学,故而天启朝没有“午讲”,所有课程一律在上午十一时前结束。
陈仁锡眼见时近午时,知道皇帝不愿拖堂,连忙匆匆收尾,“倘皇上大处勉遵典礼,于出入起居至微至细的所在稍逞便安,那乘机巧中的将规矩来放松了,初亦觉有暱就之乐,渐渐心志摇惑,精神懒散,反有许多烦恼不受用处,何等样不和。”
“若是无大无小,亲贤士大夫如此,对宦官、宫妾亦如此,坐一个身子在礼法中,一毫情欲来不得,似乎拘束得紧,久之安习,身子自然悦豫……”
话音未落,自鸣钟“当当当当”地响了起来,与此同时,元武门楼上又传来了“咚咚咚咚”的打更声,宫内的打更声是由藤条和檀木榔头的鼓点声组合而成的,听起来比自鸣钟更为雄壮悦耳。
陈仁锡放下牙籤,朝皇帝躬身一揖。
皇帝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朝陈仁锡亦是一揖,启口道,“先生每吃酒饭。”
说罢,又侧过头,对着身边的宦官吩咐道,“与先生们酒饭。”
这自然是一句例行公事的套话,只是因这套话中有“先生”二字,六位讲官则不免要再次跪下行一拜三叩首之礼,以示对皇帝文华殿赐酒饭的感激之意。
待六位讲官鱼贯出殿后,朱由校便折转过身,兀自退往后殿中去了。
文华殿位于一座“工”字形的台基之上,举行日讲的川堂大约相当于“工”字中间的那一竖,连接着文华殿的前殿与后殿。
一般而言,在日讲过程中,皇帝不至前殿,儒臣则不至后殿,每逢讲读完毕,文臣们会到前殿痰嗽少舒,而皇帝则会退入后殿殿东房中练字。
而今日的日讲正课结束后,四位阁臣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并未去往前殿休息。
这便是要议政的意思了。
朱由校独自站在后殿殿东房中,望着房中的神龛出神。
神龛共有十一座,座座都跟川堂中的自鸣钟差不多大小,面朝南向的是伏羲、神农、黄帝、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等帝王九主,东西两向则分列的是周公与孔子二主。
这般布置是有来历的。
据说隆庆六年,神宗皇帝初登大宝时,曾召张居正与吕调阳入殿东房游览,指着周公与孔子二龛向这两位阁臣询问道,“周公、孔子既为圣人,何以旁列?”
张居正当即回道,“周公、孔子虽为圣人,然皆为人臣,故而应将帝王九主供奉于上,周公、孔子陪侍两侧。”
朱由校想到这一节,不禁轻笑了两声,他想他的祖父真是多此一举,张居正是何等聪明之人,如何会不懂君臣有别的道理?
笑过这两声之后,朱由校便不再出声了。
文华殿是一个几乎毫无隔音效果的地方,每回日讲正式开始前,他都要来这后殿殿东房中祭祀一回,对着这十一座神龛行三拜一叩礼。
在他行礼时,阁臣与讲臣们就立在文华殿外的月台左栏干边等候,隔着尚未开启的殿门,文臣们能够清晰地听到殿中宦官引导皇帝行礼的呼礼声。
因此这日讲前的祭祀,他必得做得一丝不苟,不能有丝毫马虎。
推此及彼,这川堂与文华殿后殿中的动静互相之间自然也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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