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罗氏,矿山之中。
作为炼器大族,罗家生意遍布三域之广,其法器炼造的材料,有稳定的来源。
这座矿山,便是曲江罗氏的根基之一。
嘭地一声!
衣着残破的一个少年,正背着矿石,扔上了车。
他其实搬动矿石,并不吃力。
但以如今的处境,他只能表现得非常吃力。
他走前两步,拍了拍拉车的蛮牛,心里叹道:“你力大无穷,所以成了拉车的苦力!其实我也是拉车的苦力,但若跟你一样,毫不掩饰,怕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这是来自于南部群山的异兽,其力大无穷,皮糙肉厚,但灵智低下,容易驯服。
如今罗家有三十二头蛮牛,造了三十辆运送矿石的蛮牛车。
而少年名为罗翼,乃是嫡系主脉出身。
他的祖父,修为不高,毕生修行,也只在炼气上层。
但他的祖父,与曲江罗氏的家主,乃是亲兄弟。
可就在这个月初,家主死在了开阳山。
没过两日,族中内乱,他们这些嫡系主脉出身的族人,被驱逐到了矿山。
他问过祖父,为何束手就擒。
祖父说,一旦出手,便是内乱,血流成河,死的都是同族。
更重要的是,即便他们打赢了,镇压了旁系分支族人的叛乱,最后迎来的,还是灭族之祸。
因为家主犯了大错。
只有束手就擒,将主脉让出,罗家才有一线生机。
然后没过两日,祖父便自尽了。
族中传来的消息是,玄天观使者认为,主脉嫡系族人,今后该在矿山赎罪。
并且,当初威压开阳山,主脉一系的道基境,即便未有阻拦,也是默许。
为了平息玄天观之怒,主脉一系的道基境,不能存活。
于是那一夜,这一脉的道基境,包括威望较高的炼气境老人,都死掉了。
皆是自绝于矿山之内!
但罗翼自小,深受栽培,并非愚蠢之徒,他看出了端倪。
他也相信,祖父他们,都看出了端倪。
玄天观高于云巅,除掌教以外,便是两位使者,他们的想法,是要收服罗氏,立威于外。
余下诸事,未必深究。
这不是玄天观的意思。
而是族中的意思。
但那些长辈,依然义无反顾,甘愿赴死。
罗翼至今还是不解,但看到了这蛮牛之后,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记得被贬到矿山的第一天,祖父就指着那头蛮牛,跟自己讲了一些话。
“这是二祖,当年从南部群山带回来的两头幼崽,繁衍出来的后代。”
“昔年二祖罗尘,铸鼎之境,因晚年招惹了强敌,耗尽毕生修为及余下寿元,炼制断尘剑,献于开阳山,使得我罗家成为玄天观的附庸。”
“因此,罗尘二祖,自觉惭愧,将家主之位,传与我的祖父。”
“如今,咱们这一脉,也犯了大错,引来灭族之祸,与当年境况,亦是颇为相似。”
“其实当下,能保全同族,甚至让我主脉一系,仍有后人留于矿山,得以生存,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说完这些话以后的第三天,罗翼的祖父,便自尽了。
族中大势,已经定下,无可更改。
尽管主脉一系,强者众多,未必不能夺回家主之位,但木已成舟。
大长老一脉,重归家主之位。
他们这一脉,若是再起争斗,削弱的依然是同族的力量。
而且,大长老已经代表曲江罗氏,重归玄天观。
他们若是夺权,便也是搅乱玄天观定下的局面,再次挑衅玄天观的威严。
“翼儿,我们死了,大长老……不,当今家主,才能放心。”
“没有了反抗的力量,对于我们这一脉,就不会赶尽杀绝。”
“当今家主,不是善类,但他心中,依然怀有曲江罗氏,泼洒在这里的同族之血,到了我们这一代,便足够了!”
“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哪怕只是当個矿工,但你依然能够活着。”
“但我相信,以你的天资,不会一辈子留在矿山里。”
祖父当时的神情,是极为复杂的,他沙哑着声音,说道:“玄天观鼎盛之时,我曲江罗氏,只是附庸……但现在,玄天观人丁稀薄。”
“在你二十岁之前,记得藏好自己。”
“在你二十岁之后,就该尽展天资。”
“以你的天资,以玄天观眼下的处境,他们不会拒绝,一位旷世奇才!”
“得到玄天观的栽培,你的前程,远在曲江罗氏之上,甚至将来,你能为二祖罗尘报仇。”
“最先错的是我们这一脉,后续的灾劫内乱,源自于新的家主一脉,但你不能记恨玄天观。”
“带着仇恨,拜入山门,你会死在开阳山。”
脑海里想起了祖父的话,罗翼心中充满了沉重。
他觉得自己背负着这一脉的希望。
但是没有想到,希望也在今日破灭了。
因为族中来了四个人。
当头一人,算是他的叔辈,名为罗宏。
罗家这一代的翘楚,紫阳域中,名声不小。
“杀!”
罗宏额头上的红色伤痕,闪过了一抹光芒。
他的语气当中,充满了冷冽。
他手里还握着一个盒子。
样式跟当初燕甲手中的匣子,极为相近。
他静静看着这一幕,拔出了手中的法剑,眼里变得通红。
“不要怪我!”
剑光扬起,鲜血泼洒,断臂残肢,令人作呕。
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原先嫡系主脉的族人,迎来了意料之外的最后一场血洗。
——
矿山之外。
有一条河流,蜿蜒流动。
河边,青年怔怔坐在岩石上。
他的眼神,有些呆滞,有些恍惚。
他分明没有伤势,肉身也极为强悍。
山间的野兽,尚未临近,就已感到威势,远远逃离。
可是他偏偏有一种濒临将死的枯朽之意。
傍晚时分的夕阳,映照在他的身上,更添了三分垂暮之气。
太阳快要下山了。
他似乎也快要死了。
但他偏偏没有死。
“那是一位炼神境的大修行者,不惜自斩修为,所凝聚的诛魂剑。”
“至少蕴藏了对方半数的神魂之力,这是他半生的修行成果。”
“即便有护魂至宝,也抵挡不住。”
“即便有两名道基巅峰,拦在身前,也只不过是多了两层薄纱。”
“按道理说,我该死了。”
拘魂殿主怔怔的想着。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
水面倒映出他模糊的面貌。
依然如旧,面貌不改。
但他眼中幽光闪动,从水面当中看到的,不是自己肉身的面貌。
而是他残破的灵魂。
三魂七魄,皆已受损。
此刻魂魄聚合,形成自身面貌,却仿佛缺了一块。
他看到了自己的脑袋,缺了一半,狰狞可怖,宛如厉鬼。
在这一刻,他心中升起了无尽的寒意。
“魂灵残缺至这等地步,我为何还没有消亡?”
“我依然能保持清醒,维持意识,竟只是好像有些昏沉,仅此而已。”
“我究竟是谁?”
拘魂殿主默默地想道:“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
他出身于冥王宗,对于魂魄方面,最是擅长。
而且他铸鼎大成修为,只差半步,就可凝练阴神,成就炼神境,位列于世间顶尖修行者之中!
所以他对于魂魄的钻研,有着极为深刻的认知。
但今日的自己,超出了他应有的认知。
“难道……是师尊?”
拘魂殿主面色变幻。
他炼气圆满时,曾入恩师的法宝之中,感悟道台铸造的步骤,未过半月,他便铸就道台!
在道基巅峰之境,他也入了法宝之中,感悟铸鼎的步骤,一年之后,铸鼎功成!
而在三年前,自己铸鼎大成之后,在恩师的法宝之中,再一次进入了幻景。
他经历了“凝练阴神”的步骤,感悟了成为炼神境大修行者的意境!
但这一次,恩师极为满意,比过往任何一次,都显得和蔼可亲。
他告诉自己,有今次感悟,十年之内,阴神可成。
他还告诉自己,如今铸鼎大成,但炼神之下,世间罕有敌手。
而能够杀死自己的,更是寥寥无几。
就算放眼炼神境,大乾境内,能杀死自己的大修行者,亦是屈指可数。
他当时只认为,是恩师赐予的护魂至宝,世间罕见。
但现在,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当年恩师对我做了什么?”
拘魂殿主的心中,升起了无穷的恐惧。
但未等他细想,却见不远处,有一道身影,缓缓行来。
曲江罗氏这一代最出色的族人,罗宏!
此刻他眉宇之间的红色伤痕,正在不断闪动!
十二年前,罗宏炼气圆满,奉玄天观征召,前往南部群山,采集灵物。
那一次,罗宏归来,得获赏赐,铸就道台。
而他眉宇之间,多了一道伤口。
前代家主,对他颇为器重,又认为铸就道台的机缘,是他用命换来的,于是更加着重栽培。
但今日,他几乎屠尽了前代家主的那一脉族人。
“见过殿主。”
“起来罢。”
拘魂殿主微微点头。
十二年前,他尚未铸鼎,遇见了罗宏。
那一剑留了手,没有刺穿对方的脑袋。
因为他当时受赐五狱迷魂镜,第一次尝试,运用五狱幻景,并种下心劫。
也许当时是初次运用五狱迷魂镜,有些不大熟练。
但隔了十二年,再次启用罗宏,心劫依旧。
拘魂殿主对当年之举,心中略感满意。
“承灵匣之中,几乎已收尽了矿山之中所有人的魂魄及血煞!”罗宏躬身施礼,奉上匣子。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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