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钢铁的试炼(5k)
没有人理解佩图拉博的心思,达美克斯想。
在佩图拉博做出扑朔迷离之举后,身为国王的习惯,使得达美克斯在第一时间去观察自己的臣子:他无法不担心自己的权威是否会因为佩图拉博的扫兴而受到损害。
他看见祭司将头颅高高抬起,以跪伏之姿,几乎要将颈骨折断一般仰视佩图拉博,神色惊惶,口中喃喃,唇舌颤动。
他看见士兵被盔甲遮盖的上半张脸之下,双唇上下分开,惊讶的气息被吸入铁盔保护的人体之内。
他看见朝臣或是扯着自己的长袍袖面,或是身体紧绷如遭捕捞之海鱼,有些垂首避事,有些抬头看他。
他最后往人群的中心看去,在围成圆环的群众中央,别国的使臣维持着他们虚伪的礼节,直直地站立着,神情既文雅又稳重。
无人因佩图拉博的冒犯和唐突举动而质疑他,于是达美克斯原谅了自己短暂的惊慌。
接着,他发现,佩图拉博在发言中给出的停顿,正是有意供其他人心怀惊讶互相通过眼神交流的时间。
达美克斯心里升起感慨:这也许就是全能之子的才华。
“自此,工匠得享乐园。他们虽然远离世间,长期居于孤岛,在岛屿上打猎、建造、种植;但他们的作品却跨越了凡人的尺度,令出自人类之手的石刻雕像,如神话般迈入永恒。”
这张全无缝隙、无比柔滑轻捷,超乎世人想象的薄薄纯白造物上,写着莫尔斯所述故事的结局。
“莫尔斯是一名优秀的工匠。我不曾见过他在现实中留下的完整作品,但他的技艺毋庸置疑地超越了奥林匹亚成就的总和。我截至目前的见闻,已经足够我如此评价。”
“我将要触摸到太阳,我的翅膀就这样烧起了烈火,然而我将要触摸到太阳,我的愿望不再有多。你将要舍弃我吗?那便道别吧,吾父,这也不是你第一次离我而去了。父,我将要落入海中了!”
“我的躯体,我的力量,我的知识,我的记忆,无一超出凡人所能触摸的范畴。”佩图拉博冷冷地说。“我现在就是凡人了,和在场的任何人都一样,两条手臂,两只眼睛,一颗……一颗心脏。”
那祭司的头仰得更高,佩图拉博注意到他,所以男孩看着祭司,冷酷而坚决,任何有情之人都能从中体会到深深的嘲弄和有力的失望。
接着,那从达美克斯掌心掉落,将要坠地的金杖诡异地突然悬浮,一层冰霜爬上僭主专座附近矮桌上摆放的葡萄,在水果表面镀上精巧美丽的霜纱。
达美克斯瞬息感到一阵怒气,苦于金权杖正在被莫尔斯摆弄,一时竟无法敲击地面,只好用手掌重重拍打木栏:“祭司费德拉,停下你的挑拨!在洛科斯邀请的客人面前妄加议论,难道你没有发现你的行为极其荒谬吗?”
“但是!”佩图拉博猛地抬高声音,嗓音重重敲击在达美克斯的心上。
佩图拉博的表演让男孩借他搭建的舞台踩在所有洛科斯人的头顶,这让达美克斯殷切地想为臣民辩解。
下一秒,莫尔斯突然出现在圆台中央。
莫尔斯笑了笑,“僭主,你听见了。”
如此多年以来,奥林匹亚人执着地在彼此之间大行征服之道,去侵占他人的土地,去夺取,去战胜,但从未有人征服过泰勒弗斯山。
他悄悄转移话题。
想到这样做的后果,达美克斯先是忧心忡忡,然后发现他竟然有些期待。
“说不定莫尔斯大人就是神的使徒呢,神派他来做你的导师,他只不过没有告诉您罢了。”
那已不是凡人的领域了。
他亲切地说:“信仰仅在你心内有所感召时方会同你接触,众神并不强迫要臣民的敬爱。”
这就是他给出的全部不能算是回答的回答,达美克斯开始猜测两人之间有何矛盾——他猜不到。又或者这就是工匠与工匠的相处模式吗?
佩图拉博收回视线向前走,有一刻达美克斯以为男孩将要抬起腿踢向祭司。
然后他见到软塌边的矮桌上,盛装有仍滴着晶莹冰水的葡萄的镂花果盘底下,压着一张柔软的纸条。
达美克斯连忙让自己的声音盖过他人也许会出现的议论。
莫尔斯让权杖逆飞至掌心,无聊地把玩着,以指尖摩挲权杖顶端雕刻的金鸟。
达美克斯正要再开口,好言去安抚佩图拉博,就听台下的祭司颤颤抖抖地运作起他瘫软的舌头:“佩图拉博大人,假若你是凡人,那你的锻造知识又是从哪学来的呢?是您口中的莫尔斯大人教给你的吗?他又是何人呢?”
“莫尔斯告诉我,一次收获换一次付出,价码应当由双方给出。”男孩说出这些话时的表情有些微妙,“我将在洛科斯学习我所能学习的一切事物,但我也将付出我的劳动。”
“不,这不是我的天赋所在,我将利刃烧毁,便是出自此意。我无意为任何人打造武器,我是一名工匠,水车、木犁、道路、石磨、雕塑、绘画、礼器、铜像……这才是我将要在洛科斯留下的。”
接着他重新抬头。
他让话语轻飘飘地在厅堂中旋荡。
“我打造了一把利刃。”佩图拉博说。
“想。”男孩说。
至于卡丽丰,他唯一的女儿。她虽然具备罕见的领袖之常识,但奥林匹亚人不会让女性成为一名僭主,至少在洛科斯还不行。
“我到底用什么证明了这个传言?用一把铁锤,一座火炉,一个风箱?用一把任何工匠只要精益求精都能打造出的利刃?这就是我拿出的证据吗?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全部吗?”
他今日就不该听神教的话,被费德拉的顺从蒙蔽,将这群碍事的宗教骗子请来维护什么传统!
佩图拉博立刻看了莫尔斯一眼,莫尔斯的手指轻轻地敲着下唇,平静地往下方看,不仅无动于衷,而且都不愿意勉强地伪装出一个鼓励。
“这就是你们证明神灵是神灵的方法吗?告诉我,祭司,你们就是这样盗用了凡人的成果,去作为神灵存在的佐证吗?”
达美克斯不知是否该为此感到高兴。
“那么战争呢?”达美克斯谨慎地问,“孩子,战争是必须的。洛科斯一国的和平不会像雪山之雨一样净化他国渴望暴力的土壤。”
语言本身就是人类用来量化这世界而构造的一把标尺,一种转换后的模数。
僭主必须要为臣民辩解,否则他从今日起就将失却脸面。
当事实从男孩口中吐出,便平添了决定性的神性。他只需站在那里,让铸造的火焰在他背后熊熊燃烧,就成为了奥林匹亚古老神话的一部分。
达美克斯打起精神,压下面对意外的慌乱,立即井井有条地处理起种种事务。
在佩图拉博的眼中达美克斯见到一些回荡着的空洞,一些琐细的颤抖,一些低沉沉的黯淡的色彩,和一些模模糊糊的痛苦;这些情绪并不是分开的,而是像团凝固的铁水,统一地聚合成灰色的阴影。他体会情绪,不是依靠理性,而是凭着共通的心情——这叫达美克斯想起他自己的父亲,他迅速地再次忘掉他。
他环顾四周,严肃的脸上多了一些行所无忌的讽刺,倘若有人与莫尔斯交谈过,就会发现这讽刺和莫尔斯常露出的表情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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