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呈这种钢铁直且性冷淡的大老爷们, 可能实在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男生在心里骂成老流氓。

更何况那个男生前一天晚上还小流氓得要死地把他按在身下强吻,吻得呼吸急促热血上涌还差点把舌头都伸进去。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现在有些小男生, 仗着自己漂亮, 仗着自己成绩好,仗着自己这岁数搁几百年前就一未成年, 就真的很会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的学霸借着演戏缓冲了一下自己失恋的伤心,但这个戏算救场, 角色戏份不多,而且剧集本身也很短, 所以没过多久他就杀青返回学校了。

回去前他给谢清呈发了条信息,然后拖着行李箱离开了酒店。

也就是贺予返校的这天, 陈慢一早上约了谢清呈一起去墓园。

小警察刚刚独立破了自己手上第一起案子,觉得很值得纪念, 想去和他哥叙叙。

“是跨省的呢。”陈慢提着果篮纸钱, 来到他哥的墓碑前, 他在墓地里行走也是急吼吼的, 差点被旁边的灌木绊一跤。

“跨省自行车团伙盗窃案。”谢清呈说。

陈慢的脸就红了:“自、自行车也是车,那也是人民的财产……”

谢清呈没理他,从他手里接过果篮,将贡品摆上,纸化了,空气在火焰的热度里产生了一种扭曲感,他看着墓碑上那个非常年轻的警官的照片,还有那一行描着金粉的字。

陈黎生之墓。

陈黎生的生命定格在了二十出头的年纪,谢清呈对他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就记得他和陈慢不一样, 是个很严肃很稳重的青年,带着还很小的陈慢来他们家做客时,总是一口一个“麻烦了”,“不好意思”。

他被杀害前,留给同事的最后一条信息,也是:“今天有点事,可能会迟到,不好意思。”

谢清呈看着黑沉沉的墓碑,说:“你弟弟也是个能独立办案的警察了。”

陈慢着急地补了一句:“以后会更厉害的,我想转刑警大队去呢。”

谢清呈摇摇头:“你智商不够。”

“……”

“你家的智慧基因全点你哥头上去了。”

陈慢知道谢清呈不希望他往上爬,爬的越高,上头的风越大,稍有不慎被吹下来,就是一个粉身碎骨。因此谢清呈才总是这样和他说话。

陈慢不生气,嘀嘀咕咕地又和他哥说了几句悄悄话,然后点了根烟放在他哥的供品台前。

“哥,有一天我会破掉你没有完成的案子的。”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道。

“……”

谢清呈知道陈慢是在说自己父母被杀的那桩案件。

那个案子,明眼人都看得出绝不是正常的车祸,警队的人也都心知肚明。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他们不是死在办案过程中,追封不了烈士,制造车祸的凶手也没有留下任何作案痕迹,三证都指向一场大车失控的事故,最终只能那样结案。

要说得罪的人,他父母曾经都是高衔,牵扯的大案要案不胜枚举,想要报仇的黑/恶势力,贩/毒组织……太多值得怀疑的对象了,在线索中断的情况下,根本就无从查起。

谢清呈自己也不是没有为他父母的死因追查尽力过,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太清醒的人,哪怕泪未干,心已死,也都要挣扎着,去看向那条通往未来的路。

谢清呈已经上完了香,见陈慢还要一会儿时间,也就管自己四处去走走,他父母的墓不在这个陵园,这里的地很贵,有些带纪念堂的墓价格都超过二线城市一套房了,每年的管理费也高的惊人,仅那些有钱有权的人才躺的起。

他走着走着,来到一座雕塑面前。

雕塑葬是仿照欧洲模式的一种丧葬,墓碑上往往用等人高的大理石斫刻出死者的模样。这座矗立在静谧墓园里的雕像,凿的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戴着厚厚的眼镜,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卷。

雕像下面写着:

“秦慈岩1957—2017”

“他最后未能医治的是人心。”

谢清呈认识秦慈岩。

他俩……曾经是同事。

秦慈岩是沪医科的著名校友之一,是神外领域的泰山北斗。数十年前,秦慈岩毕业于沪医科,后赴美深造,学成归国。他曾在母校任教,也曾带领团队钻研学术,半世艰苦,一生美誉,明明已经功成名就,大可以一盏台灯一杯温茶,清闲度日,安享晚年,然而秦老先生选择了留在一线。

外科医生,不动刀只动笔,那是不行的。

所以在六十岁从燕州退休之后,秦教授回到了家乡,被返聘于沪州市第一人民医院。

也就是谢清呈待过的那一家医院。

然而,就在四年前的一个黄昏,六十岁的秦慈岩在办公室里收拾公文包准备回家给老伴过生日,忽然来了个胡子拉渣的年轻男子,提着一篮子水果和一面锦旗在门口张望。这男子自称是一位病人的家属,大老远赶过来,就是想当面谢谢秦主任对他母亲的活命之恩。

秦慈岩有不少这样的病人,见男子浑身冒汗,脸色溏白,想必是赶了很久的路,于是就请男子进了办公室,给他泡了杯茶。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老医生埋头倒水煮茶时,这个形容畏葸的年轻男子悄悄地起身,从水果篮底部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在秦慈岩笑着泡好茶转过头的一瞬间——面目骤变!目眦狰突!大喝一声,暴起杀之!!

这就是四年前举国震惊的易北海杀医案。

后从警方调取的监控录像上来看,罪犯易北海将秦慈岩老医生按在墙壁上,照着老医生的胸腹部连捅了十三刀,鲜血喷满了那间并不算太宽敞的办公室,桌上的手写病档,凶手带来作为掩护的锦旗,全部洒上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殷红。

易北海在闻声赶来的人们到场时已浑身是血,简直辨不清是人是鬼,他当着众人的面将秦慈岩的尸身高举,在惊呼声中将这位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医疗事业的老人从打开的窗户口扔了下去。

——砰!!

血肉模糊的尸体,在高处坠落后彻底支离破碎。

易北海把头从窗户外伸回来,洋洋得意地站在血泊,举着滴红的尖刀仰天狞笑,口中高喊着:“报应!让你骗钱!杀死你!杀死你!”

可是,是怎样的血海深仇呢?

竟能让一个年轻的家属,对一个两鬓花斑的老医生,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情。

警方调查后公布的真相,让整个社会都愤怒了,舆情滚油似的翻沸着——

原来,易北海的母亲是个脑胶质瘤患者,其肿瘤为恶性,并且生长的位置非常刁钻,连看了好多医院,都没有医生敢动这台手术。

这个单身母亲怕极了看病烧钱,不想医治,想等死,但她那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儿子都已经三十岁了,还整日游手好闲,不找工作,她又怕自己一蹬腿去了,这儿子再也没人照顾,于是又不敢死。

拖拖拉拉,断断续续,这病情越来越严重。最后她听说沪州第一人民医院的神经科很有名,并且医生们医德都不错,有些菩萨心肠的看着病人可怜,还会想办法为贫困的病人筹措资金,或作减免,而且手术能力也是一等一的好。

母亲怀着一腔希望,背着一麻袋家乡的土特产海货,坐着绿皮车来到了这片陌生的热土。

但来了之后,楼宇千层,阡陌万道,母亲迷迷瞪瞪,什么电子支付生活方式也不会,连找个医院都花了很久。最后医院是找到了,号子也不会挂,她又胆怯,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站了整整一天。

到了下班的时候,总算有医生注意到了这位迟迟没有离去的,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女人。

医生问明她的来意后,要了她的资料,给她留了个电话,说会帮她想想办法。

这位母亲的厚厚一沓病历副本,就这样被递到了第一医院的神外科室内。当时那些医生们讨论了什么,商量了什么,公众都不得而知了,总而言之,母亲确实如愿以偿得到了减免,顺利排上了手术,满怀感激地等待着生命的曙光降临。

而自始至终,她那远在家乡的、好赌成性的儿子,都没有赶过来陪母亲哪怕一天。

术费虽减免,但在沪州这样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繁华都会住着,对那位母亲而言,开销也依然是很大的。女人节衣缩食,住在散发着一股子黄梅天潮湿臭味的小旅馆,睡八人房,一只高庄馒头掰三份,泡着爱心摊位接来的热水喝。

到了月底,女人的老破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她儿子,内容自然是雷打不动——来问母亲要钱的。

“妈在沪州看病,到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这个月实在没有多下来的……”

“什么?”电话那头的年轻男子勃然大怒,嗓门几乎要穿透这老病女人的耳膜,“没钱了?那我这个月怎么办?谁来养我?我不管!你得给我想办法!我他妈饭都没得吃了!”

女人佝偻下身子,攥着掉漆的手机,期期艾艾地,倒好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真的没钱了,妈刚来这儿的时候,路都不熟,花钱坐过几次公交,现在都记住啦,都可以步行去,还有看病的钱,现在也少下来了……我再省省,下个月一定有……你别急……”

“谁让你去沪州看病的?”男子依旧火冒三丈地嚷道,“都和你说了!那地方就是骗骗那些有钱多得没处花的傻子的!你去凑什么热闹?县城里还不够你瞧的吗?看你一天到晚能吃能喝的,能是什么大病!浪费钱!”

女人听着,大颗大颗的泪从蛛网似的眼尾褶子里滚下来,滴到小旅馆油腻腻的水泥地上。

儿子还在发火:“你怎么就那么急着要把钱都给那些医生送去啊……那些医生都是要赚你钞票的你知不知道?天天就发人命财,盼着你这种傻逼生病,好去排着队地给他们送钱!不然他们医院怎么开下去?现在好了,钱都给他们骗光了,弄得你连你孩子都养不起,呸!”

易北海咒骂着撂了电话,不想和女人再啰嗦半句,气哼哼地披上衣服,从床底下翻出压着的最后五十块钱,往村口的暗赌坊子走去。

女人伤心欲绝,一度都不想再治了。最后还是市医院的医生劝慰了她,又和易北海进行了沟通。

最后易北海终于不耐烦地表示,要开刀就开刀吧,反正别从他这里拿钱就好,他也不想花这时间和精力赶来沪州,电话里确认手术风险,留个录音,到时候风险书让他妈自己签字就行。

尽管程序上不那么正规,院内颇有异议,但念着秦慈岩的威信,一切还是进行下去了。住院,调理,术前沟通……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终于到了开刀的日子。

医生再一次和那个孤独的女人确认手术风险,告知她肿瘤位置生得十分凶恶,如果不做手术存活期预计只剩三个月,但做手术要面临的危险也是巨大的,手术如果失败,可能会有抢救不过来的风险。

“那我想再打个电话,好不好?”

女人躺在病床上有些胆怯地问道。

手机递过去了,女人哆嗦地按了一串号码,想要在进生死门之前和儿子再说两句话。

但是嘟嘟嘟的漫长等待音过后,答复她的,只是和昨日一模一样冰冷的机械音。

易北海嗜赌,一赌起来昏天地暗,是断不会有闲暇去接老母来的电话的。

女人最后缓慢地把手机从耳边放下,眼睛湿漉漉地,抽着鼻子笑了笑:“谢谢医生了。那个……”

“什么?”

女人踟蹰着,看得出她很纠结,似乎是赧于出口。

负责术前准备工作的小医生温柔道:“阿姨,您想说什么都可以说,没事的。”

女人就有些畏惧似的,问了句:“痛不痛啊?”

“嗯?”

“手术啊,痛不痛啊?”女人问这句话时,脸也臊红了,薄薄血色从蜡黄色的皮肤底下挣扎着探出来。

“哦。”小医生反应过来,笑着宽慰她,“不疼的,阿姨,会有麻醉,就是能让你暂时昏睡过去的药,一点痛苦都没有,等你一觉醒来,什么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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