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黄昏的天是朦胧的,于闲止朝我看来。他与我隔得不远,我看到纷飞的雪粒子,皎如新月的白梅,却忽然看不清他的脸。
自那个雪夜后,我们间的一切仿佛化作乌有,如此再相见,亦如隔着前尘洪荒。
董堂曾受过远南王的恩惠,被于闲止喝住,便不再说话了。可我与于闲止已是没有干系的人,他的恩情,我又怎么可以再承?
梅枝折落,很快便被风雪掩埋。我对着大皇兄施了一个跪礼,道:“擅自置办慕夫人生前之物,是皇妹对逝者不敬了。皇妹愿长跪先皇后祠堂请罪,求皇上首肯。”
大皇兄看了我良久,叹了口气:“你且去吧。”
祠堂不远,徒步走过去,一路梅香扑鼻,可我忽然觉得这漫漫雪道,仿似三年前的十里宫墙路,很静很远,唯有小三登一人伴我身边。
幸而三年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比之恣意妄为自食恶果,有时候,委曲求全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哪怕不甘心。
祠堂里青烟袅袅,离妃的牌位前,搁着一枝红梅。离妃生前爱梅,她过世后,父皇每年都会折一枝红梅祭她。
我不知父皇何时来过了,他自退位后,便僻居于西华宫,我已有好几年未曾见过这个曾视我为掌上明珠的父亲。
暮色四合,雪伴着夜风,天更冷了。依稀烛火点亮方寸天地,却照不暖古老的祠堂。
印象中,父皇并非一开始就视我为珍宝。很小的时候,我十分不得宠,独居在天华宫中,常常能看到的人,只有两位皇兄与慕央。
那时的慕央是大皇兄的护卫,因他与大哥一般严肃刻板,起初,我是不喜欢他的。
我当时被管得严,自以为生平最大喜事,便是随二哥偷溜出宫玩。有一回出宫,我与二哥走散了,一个人在人潮熙攘的京城逛到天暮。其实走失了不算大事,只要随便拽过一个巡街的侍卫,跟他表明身份,便可被带回宫。但我那年头浑得很,非但不愿回宫,还饿极抢了小摊贩的菜包子,被人追了三条街。
我跑不快,最后还是被人逮住,绑起来挨了一顿打。那些人看我是小书童的模样,出手并不重,可我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公主,只觉疼得连腿都要折了,一个人流落在街头,活像个小乞丐。
我在街头睡了过去,朦胧中再醒来,却在一个人的背上。
他走得很慢很稳,仿佛生怕吵醒了我。
他是慕央。
……
我醒来已不在祠堂了,屋内有淡淡药味。小三登支着胳膊在榻前打瞌睡,见我醒了,张了张嘴,才哽咽道:“公主,你睡了一天一夜了。”
屋外天光昏淡,我撑着坐起,问:“几时了?”
小三登道:“正午刚过。”顿了一顿,又迟疑地说,“祠堂太冷,公主晕了过去,是慕将军背公主下山的。”
我微一恍神,又听得他道:“公主刚一回宫,凤姑便找来了。兰二小姐已撵过她走,可她不依不饶,说有话要对公主言明,一定等公主醒来。”
屋外风雪依旧,凤姑跪在含元殿内,看到我,仍是那句话:“罪妇凤娘,见过昌平公主。”
她鬓边有风霜的痕迹,髻上斜簪一枝海棠红,开得正好。
我没有应声。
兰嘉着人将门窗掩上,笑道:“我是个新来的,以为自己已十分不懂规矩,今日见了凤娘,才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将手炉递给我,慢条斯理地说,“倘若公主不待见兰嘉,那兰嘉势必躲得远远的,不叫公主瞧见闹心。凤娘你倒好,明晓得天华宫上上下下都不喜欢你,偏要上门来寻晦气。”
凤姑听了这番话,眼底不起一丝波澜,只道:“凤娘并非来寻晦气,只因凤娘当年不辞而别,始终欠公主一个说法。”
风雪声更大了,我隔着窗隙,看到天边层云翻卷,雪落莽莽。
凤姑抬头望向我,目色盈盈有光:“凤娘家在远南,曾是淮王妃挑来京城伺候公主的,对淮王妃的话,自然要多听三分。出事那日,淮王妃叫凤娘请公主去折梅园一块赏梅,凤娘便应了。我当真没想到,公主到了折梅园,看到的竟是、竟是……”
竟是离妃与那假侍卫裸身纠缠于榻上。
“公主出事以后,凤娘本想认罪救公主的,可淮王妃却将凤娘拦下来,她说,凤娘便是承认为公主引路,充其量只是多赔上一颗人头。”
“她还说,这是公主的命,是公主的死劫。便是没有出离妃的事,公主亦是逃不开的。”
这是公主的命,是公主的死劫。
可不是么?当年在兰萃宫中九死一生,我亦未曾想到自己还有命活下来,还有命站在这里,听人诉说当年的因果。
我搁下手炉,走过去,推开含元殿的殿门,风雪骤然如猛兽般呼啸而来,殿前墨黑的地一染即白。
我对凤姑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凤姑波澜不惊的眸光忽然变得凄清,良久,她点了点头,走至满园风雪中,忽然又回过头来,“公主,还有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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