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暗望了眼身侧贾诩。从刚才开始,贾诩就稳稳地跪坐着淡然的看着主帐中的情形,仿佛对一切毫不关心,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想要让他开口,更是不可能了。

其实,荀攸倒是错怪贾诩了。虽然他面上淡然,但并不代表他对一切毫不关心,相反,他正在脑海中思索着许多事情。

郭嘉什么打算,贾诩同样知道的一清二楚。但他却认为,纵使郭嘉想要让曹操占下彭城并赢得民心,也有其他哪怕屠了彭城却能推脱给他人的法子,比如刘备不还在那里丝毫未被牵连安稳的坐着呢吗。虽然有可能不如这般彻底万全,但比起如此惨烈的赔上自己的性命,依郭嘉的才智,应当明白那其他的法子,才是最好的法子。

他隐隐觉得,郭嘉这次行事,太急了。

急得就好像,哪怕今日他不被曹操处死,也命不久矣一般。

凤眼微眯,贾诩细细想着他刚才偶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猜测,不由觉得,眼前这出戏,更好看了。

更何况,他还要依据今日这出戏的结局,做个重要的决定。

“主公,攸有一言。”最终,荀攸只能硬着头皮出声,在得到曹操颔首后继续道,“军令如山,不可动摇,所以依照军令,郭嘉的确应当以死谢罪。

但刚才郭嘉所言,虽放肆不堪,但仍有片言可听。他未达成军令状所述,是罪,但最终攻下彭城并使得徐州众郡,无论方法手段如何,都可算是功。军中事事都当以法纪行事,有罪必罚,有功必赏。今日功过相抵,主公依照军法,当免以郭嘉死罪,替以他罚,方是合乎法度,可彰军纪之威。”

郭嘉已经将路堵得太死了,荀攸只能以退为进来找到突破口。不求免罚,只求免死,又托以军纪,这便让这盘死局,稍微出现了些活色。

只要,郭嘉不再开口雪上加霜。

“呵,公达如此说,是在嫉妒嘉的功劳吗?”面对出口为他求情的荀攸,郭嘉反而恩将仇报的讽刺道,“就算功过相抵,嘉分明也是攻大于过,何来惩罚?”

“郭奉孝!你给孤住口!”曹操怒喝一声,虎目一瞪,郭嘉吓得笑容顿收,白着脸闭了嘴。见郭嘉终于不再给局面火上浇油,曹操狠狠揉揉发痛的太阳穴,这才尽量沉声平静道,“公达所言有理。那便依公达所言,功过相抵,免去死罪,责以军杖三十……”

“曹司空。”孔融哪能让这惩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立就刻开口,“郭嘉不仅违反军令,残害百姓,还在刚才出言不逊,视军令人命于无物,就算可免死罪,但若惩罚过轻,必然会引众人不服。”

“……那便责以军杖五十。”

“曹司空,军中军纪规定,若私自饮酒,责以二十军杖;若贻误军情,责以四十军杖;若违抗军命私自行事,责以五十军杖。郭嘉之罪,远远不仅违抗军命,此罚实是过轻。”

“孤作何决定,孔先生都出言反对。孤到不知,这军中是孤为三军统领,还是先生了。”

“非也,非也。”面对曹操的威压,孔融仍旧面不改色,义正言辞,“融只是如实相禀,来帮助曹司空更好依军法行事,也免去他日,曹司空因处罚过轻,反而背上袒护亲信的恶名。”

“孔先生倒真是替孤着想。”曹操冷笑,不再看孔融这老匹夫,心中却已起了杀心。他沉思许久,凤眸微眯望向从刚才起就面无表情,隐坐在角落里几乎被众人遗忘的刘备。

“玄德公。”

“备在。”

“依着孔先生的话,孤今日做什么处罚可都要背上不公的污名了。”边说,曹操目光边轻飘飘扫了孔融一眼,其中的寒光却足以让人胆寒。目光又转回,曹操向刘备继续道,“所以,孤现在有一事相求,不知玄德公肯不肯帮忙。”

刘备连忙站起身,诚惶诚恐作揖道:“曹公说笑了,无论何事,备都不敢推脱。”

“此次郭嘉领军,你一直跟在军中,军中琐碎杂事,你也是最清楚不过。”曹操一字一句望着刘备的眼睛缓缓道,话语中不乏暗示与威胁,“故而,不如就由你来决定,今日郭嘉究竟该受何责罚。”

曹操相信,刘备和孔融不一样,他是个知道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但曹操不知道,刘备是个聪明人,但经过彭城一事,由郭嘉相逼,他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给百姓一个交代。

“明公……”郭嘉轻喃了声,面色苍白,似是终于知道曹操这是要真重罚他,在乞求的看向曹操无果后,他转过身望向刘备,却是吓得话都已说不清楚,“玄德公,在,在彭城时嘉可是对你多,多有照顾……”

“郭祭酒昔日对备的恩情,备没齿难忘。”刘备迎着郭嘉的目光,一脸平静,“但今日备既然受曹公所托,就当依据军纪秉公行事。依孔先生所言,军中违反军令私自行事,杖责五十,而郭祭酒今日之罪,一在未按期攻下彭城,二在残害彭城近千名百姓性命,两罪相加,再合以功劳,备以为,责以军杖百下,最为妥当。而且,应当当着三军众人之面处以责罚,方可向全军彰显,军纪之不可侵犯。”

“玄德!”

无视曹操狠戾的目光,刘备再是一礼,便退回原处跪坐下,脊梁却挺得笔直,以示其心不可转。

而郭嘉已是骇的身形不稳,一个踉跄,差点就摔倒在地。且不说当着三军处以军杖,会让他从此颜面尽失,再无脸见人,就说这杖责百下,纵使是身强体健的壮汉都未必能受的住,更何况是他这身体一贯不好的文士。说是免去死罪,却实际与死罪并无二样。

刘备亦是意料之中的,起了杀心,而且比起孔融,他的话虽然委婉,但却更为致命。

刚刚荀攸已经求过了情,谁都不可能再求一次,故而这个责罚,已经确定,再无法更改。

若是曹操直接下令,依照军令状处死郭嘉,于理于情都合适无比,但却仍难保后日有人说郭嘉分明是替曹操受过,进而言曹操冷酷无情,再不敢有人肯为曹操尽心卖命,而今日曹操百般为郭嘉降罪,却是让很多人看到了曹操身为人主仁慈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只要郭嘉不死,彭城的民心就绝对安抚不下去,军中的军纪也会被毁于一旦。所以,最好的局面,就是虽然所罚并非死罪,但也要重到能取了郭嘉的性命,方可忠心与民心,鱼与熊掌,二者得兼。

郭嘉猜到了,荀攸一定会替他求情,而曹操也或许顺势便也为他开脱,所以他便提前,连刘备的心思,也算了进去。

在场之人,都以为是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却不知其实不过是在按照郭嘉既定的剧本,一一作为角色将这场戏唱下去而已。

只是,在贾诩眼中,郭嘉的演技分明还是差了些。

哪有害怕的站都站不稳的人,眸中深处却全然是计谋得逞兴奋的笑意呢。

快点吧明公,嘉仅等着你最后一句话,这场戏便可以落幕了。

曹操分明从郭嘉的双眸读出了这句话,就连声音仿佛都能在耳边响起,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与轻佻,仿佛讨得不是曹操要杀他的话,而是埋在树下的哪坛美酒。

然后,就和郭嘉先前所预料的一样,曹操,毕竟是曹操,他的理智绝不会让他在此时,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计后果保下郭嘉。

曹操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听在旁人耳中,却是沉声严肃,公正无私:

“玄德公所言甚是,那就依你所言,责以军杖百下,由许褚执杖。

一刻钟后在场诸位与孤同去军场,观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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