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曹操终于应下时,刘备垂下眸,他明白曹操这百般拖延的意思

他要让刘备记他的这份人情,也要让天下的人替刘备记着这份情,记着是曹操,于刘备危难之际帮助他的。

决定了出征,其他的事这连年征战早有惯例,很快便结束了议事。人们稀稀拉拉三两成群的往外走,曹操却叫住刚要作礼离开的刘备:

“玄德,暂且留步,孤有一物欲赠你,你且在此等等,孤这就寻来。”

说着,曹操便转身去了帏中寻物。刘备无法,也只好让关羽和张飞放宽心先回去,自己则重新回到席上等曹操所谓的“赠物”。

最后,偌大的议事厅里,茕茕一身跪坐于席上的刘备才发现,留在这里的不仅有他,还有郭嘉。

刘备其实很早就在旁人为他讲解曹操手下之人时,听到过郭嘉的名字。司空军师祭酒,官职不高,俸禄也不高,从此来看怎么都算不得是被重用。但人却信誓旦旦的告诉刘备,若是想知曹操真正的心情,或者是想向曹操表达自己的心迹以得安,最好的就是借郭嘉之口。能瞒过郭嘉,就几乎能等于瞒过了曹操。

世人称为多疑的曹操,对于郭嘉的信任,却是毋庸置疑。

郭嘉抿了口茶,复而望向刘备。他知道刘备其实对于他的留下并不感到疑惑,但还是解释道:“明公欠了嘉坛酒,嘉留下待明公寻了欲赠玄德公的宝物来,便问他讨了。”

明知道郭嘉此话字字皆为假,刘备也得假装信了跟着把这戏演下去。他微微一笑,颔首而后道:“常听郭祭酒好酒,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那是自然,否则嘉又怎会身居‘祭酒’一职呢。”郭嘉答道,神色间似乎还有几分得意之色,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祭酒”之职是管酒的官职呢。

刘备自是知汉朝官职,却不知郭嘉此人。他所能凭借的,只有从刚刚见人第一面到现在所看到的一切,看人言谈举止,实在是不似心机深沉之人,反而当是那种纵意逍遥,懒于掩饰情绪之人。但曹操怎么会留下这种人来试探自己……情况未明,刘备只能默认了郭嘉的话,敛色垂眸,以静制动。

刘备不搭话,郭嘉却是有闲聊的兴致,又是似随口聊道:“说起来,这天下先是多年前经了绿林赤眉之乱,近些年又是诸侯相争,战火频繁,十室九空家破人亡随处可见,人都命不保夕流离四方,玄德公家却能从先祖中山靖王之后保传家谱至今,当真是件奇事。”

“幸得孝景皇帝相佑,家谱才能保全至今,备亦深常自觉幸运,得以尊奉先祖,守根认土。”

“嘉就不似玄德公如此幸运了。早年家中走了水,祖祠皆是被牵连,家谱亦是全毁为灰烬,这祖根如何,便是难寻了。”

“此事确实有难,然郭氏毕竟还有旁人,郭祭酒也可向家中他支……”

“但很可惜,嘉在小时,除了尊己父之外,就和家族彻底断了关系了。”郭嘉温声道,却不知此话落在他人心中会引起多大波澜。

自党锢之祸以来,家族门第之观念愈发甚嚣尘上,人人都盼能生于世家,借着家族之力平步青云。郭氏虽不是多显赫的家族,但亦是一方有名的宗族,郭嘉却肯与其断绝关系。要知道,会与家族断绝之人,不是身负罪孽过于连累家族,就是于家中犯了大罪,导致甚至从族谱之上除名,也是因为如此,这些人往往是身负讥名,为世人所厌恶。

这种人,曹操都肯重用吗。

郭嘉未管刘备此刻心中的百般千般回转,他本也未想和刘备聊此:“不过,嘉后来还是补齐了族谱,玄德公猜,嘉是如何做到的?”

“愿闻其详。”

郭嘉眨眨眼,神情十分得意:“留下家谱,无非是与给仍存活于世间之人看的。而活人又无法探查逝世之人究竟如何,所以嘉索性便寻了些郭姓之人,加于族谱空缺之处,最后自然就将家谱补齐了,十分简便。”

荒唐!

任何人听到郭嘉此话,都会忍不住骂出此两字,家谱乃是家族维系传承之证明,哪里容得了半分作假。但刘备没有出声,他只是满含深意望向郭嘉,几秒后,又避开郭嘉回望的目光,继续沉默无言。

他隐约猜到了郭嘉接着想说什么。

郭嘉保持着缓缓而带点懒意的语气,仿佛每一个字都不过是他闲聊随口之言:“后来,嘉也常常在想,这法子补家谱如此便利而快捷,而天下聪慧甚于嘉者数不胜数,所以自然有许多人都会如此,甚至,在家谱多加上些内容,求些比嘉那种‘落个简单’的想法更大的志向。

玄德公,你觉得,这世上,会有此种人吗?”

茶杯底轻触小案,发出轻微的响声。刘备开口,声音不亢不卑:

“圣人重贤,重忠,重孝。自高祖皇帝肃清海内以来,大教清化,上至皇室下至寻常百姓皆敢其沐教,以孝律于己身。家谱乃一家之承,自是无人敢肆意妄改,辱没先祖。”

“然而,嘉不是已经如此大逆不道过了吗?”郭嘉道,“想来这些年战乱频繁,西都破败,东都焚毁,汉室之教化也好,其他也好,终归是礼崩乐坏之局,毕竟,这汉室已是……”

“……以备之见,天下动乱也好,西都东都所毁也罢,都不至于郭祭酒所说之地。”

“为何?”

刘备眸色又暗了一层,他知晓这话他想取得信任,并不该说,但最终,他还是抬首,望向郭嘉,双目表面上似是无何情绪,内在却全是坚毅之色:

“只因,汉室从不存于一宫一都之间,而存于天下万民之心。

民心未泯,汉室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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