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当空,皎皎夜色,精心修剪培植过植物的曹府的花园中,晚秋的海棠开的最盛处的石桌旁,鸦青色长袍的男子对月而坐,残落的花瓣落了满桌,有几瓣浸在桑落酒无色透明的酒液里,染上几丝艳色。
原本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面庞在这氤氲夜色下也柔和起来,只要忽视那紧握到几乎要爆出青筋的手,一切本当亦可入画。
曹操已经在这里等了郭嘉将近一个时辰了。
从隐隐期待到怒气满心再到现在有气都已经无力发出来,曹操最后望一眼那已升至中空的明月,而后尽量心平气和的压着情绪唤来仆人将酒重新收回去。
居然,敢放孤鸽子……
曹操危险的眯起双眼,一边望着仆人忙碌,一边思考着明日该如何让如此放肆之人赔偿今日自己第一次空等他人的一个时辰。然而不由得,目光却渐渐移开,在那妄想中,对面空落的石凳上,正有一人青衫如竹,纤细修长的手指握着那盏青铜爵杯,带着酒色的双眸朦胧却流光溢彩。
一愣,曹操突觉心头有些许不安。似乎,曾亦有人姗姗来迟,不是因为要爽约,亦不是其他理由,而是……
听文若说,郭嘉的身体不好。
“备好马车,带上这坛酒,孤要去一趟郭府。”不假思索,曹操便开口吩咐道。
“可是,主公,已经过了宵禁……”
曹操眼锋一扫,管家讪讪闭了嘴,转身去安排。却是这时,听海棠丛传来悉悉索索之声,青衫人姗姗来迟,比他人先到的,是带着笑意的声音:
“这宵禁的规矩是明公定下的,嘉不理宵禁来可以,若是明公公然违反,却是不好吧。”而后,那纤细修长的手指灵巧的夺过曹操手中的青铜爵,将其中沾染着花香气的清液一饮而尽,墨色的双眸微微发亮,“当真是好酒。”
“……奉孝,你今晚——”
“皎皎月色,美酒当前,明公何必如此扫兴?”已经自觉坐到对面石凳上的郭嘉又给自己倒一杯酒,拿起青铜爵对曹操虚敬一下,便又是饮尽。
于是,曹操原本打算的责怪就这么被堵在了喉咙口,沉默半响后只能暗叹口气,告诉自己的确,不必扫兴。
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人的到来而让那不安的心总算安定下来了。
撤下的桂花糯米糕与其他几盘瓜果重新摆回了石桌,只是这些精心制作之物对于爱酒的两人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鸡肋。觥筹交错,片刻后,随着醉意渐渐泛起,气氛也缓和起来,曹操那紧皱的双眉,也在看人饮到酒后舒适的眯起双眼后,舒展开来,唇边噙起些许笑意。
“奉孝,孤曾听文若言,你曾是不愿出仕?”
“的确。”郭嘉道,“嘉生性懒散,又乏于应付人情世故,于功名利禄着实是少了些兴趣。一生所愿便是是浊酒几盏,明月为伴,炊烟为友,于乡野之地,逍遥人间。”
那清亮双眸中的悠闲自在着实是让人心醉,只是于绊身山河百姓的曹操而言,也只不过是谈笑间的一时奢望,又或者,是将来天下太平后的设想。把玩着手中的青铜爵,他又问道:“既是如此,奉孝后来,又是如何改变主意的?”
“不知明公可曾听文若说过,嘉曾随公达前往巴蜀,而后又于天下四处游历了几年?生灵涂炭,于这乱世中,嘉就算想独避风雨外,总归,心是静不下来的。
或许,嘉一人之力渺小万分,但若能助这天下早一分太平,那便能让更多的人,在有生之年,得见太平之世。”
“然而,奉孝当知,这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就算何事都不做,这乱世终究,还是会过去的。”
话下意识的就说出了口,曹操又是一愣。这话,本不是一心扑在社稷上的他的本意,然而在面对人时,却就这样顺势接上。
就好像曾有人也轻描淡写的将乱世中死去的百姓概论为一句“不过”一般。
郭嘉没漏过曹操说出话后一瞬的怔神,弥漫着些许酒色的双眸顿时闪现些许亮光,他微微直身,触动了身后探来的棠花枝条,艳色似血的花瓣顿时散落,些许落于人青衫之上。
“原来,明公的记性,比嘉预想的,要好得多。”
“奉孝你说什么?”
“没什么。”郭嘉轻笑摇摇头,将刚才自己那句喃语盖过去,又提起刚才的话题。
“嘉游历至襄南一带时,那里正当疫病最凶之时。放眼望去,遍地是活着时早已骨瘦如柴的尸体,与奄奄一息的百姓。易子而食,杀妻喂母喂子……往日提起便骇人听闻之事,在这乱世,却习以为常。
恰巧,嘉那时身上还带了些药材与食物,能救些人。那些怀中抱着婴儿的妇孺,哭喊着愿以命相抵,只为救怀中骨肉;那些年至古稀的老人,宁可自尽,也不肯再拖累自己正当壮年的儿子……嘉不过是救了一人,他们就跪倒在地,近乎感恩戴德……
明公,若是那些人真的只是战报上的数字,那为何在这世上,会有人为其逝世而难过,为其幸存而欣喜若狂呢?
若是嘉有能力,哪怕是能早一刻,多救一人,于这天下或许并无何分别,但于那家人而言,便是最大的幸事。”
郭嘉缓缓叙述着,曹操便静默而听。待听到那些骇人听闻却又令人只能叹惋之事时,亦是眉头紧皱,眼中坚定更甚。
“而且……”将曹操坚定目光中的思绪尽收于心,郭嘉将曹操的酒杯用清液满盈,而后向人举杯,“文若,公达,志才……他们都肯留在明公这里,那么嘉,自然也想看一看——
明公所还这天下的朗朗乾坤,最终将绘一幅怎样壮美的盛世山河。”
接着,青铜器轻撞,千般得遇知己的庆幸难得,都随着酒液入怀,当真沁人心脾,酣爽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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