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寒彻,朔风四起,呼啸不绝。

乌云盖顶里的天空下,丝丝密密的冻雨夹杂着薄雪,不多时,已是天地俱白。

而荣庆堂中却整夜灯火通明。

没有一个丫鬟仆妇能靠近正堂半步。

就连贾母最信任的贴身大丫鬟鸳鸯,也只能带着院中下人顶风戴雪远远守在门口。

更无人知道她母子三人,在堂中究竟商议了些什么。

次日清晨,雪愈下得紧,满院银装素裹。

贾琮正准备出门跟贾安贾乐兄弟去东府边锻炼身体,边赏雪景。

只见小翠儿眉飞色舞跑进院子,拉着贾琮的手直嚷嚷。

“三爷,三爷,二房出大事了!”

贾琮拂开小翠儿头上落满的雪花:“这天还下着雪呢,又乱跑,满院子就你爱八卦!”

“说吧,二房可出什么大事了?”

小翠儿笑嘻嘻地道:“二老爷,二太太一家今儿一大早就搬出了荣禧堂,住老太太东跨院去了!”

“听说还要给二太太修一座新佛堂,用来为咱们家在宫里的大小姐祈福!”

“还有,就连管家对牌钥匙,老太太都全部交给了咱家琏二奶奶!”

贾琮眉毛往上轻挑,心内微沉。

这贾史氏也未免太过偏心。

王氏暗中干下那么多阴私龌龊事,居然还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仅仅关进佛堂了事?

倘若是大房下暗手害了二房中人,只怕贾母连顶着丹书铁券去勤政殿告御状的心都能有。

见贾琮沉吟不语,小翠儿又蹭了蹭他的胳臂:

“三爷,二老爷搬出了荣禧堂,咱们老爷是不是能搬进去了?”

“咱们也可以换个大院子住了吧?”

贾琮伸手将小翠儿刚梳好的双鬟揉得乱七八糟。

“傻丫头,先看看再说吧,难道这院子还不够你住的?”

看来昨日荣庆堂内的那场深夜商议,是以贾赦胜利为告终。

只不知道贾赦究竟有没有拿到王氏亲笔罪状与荣国家主印信。

“三爷,这雪怕一时半会停不了,咱们今儿还去不去东府?”

贾安贾乐从新搭好的三间小倒座中走来问道。

贾琮挥挥多少长了些肉的芦柴棒胳膊:“去,为什么不去,习武可不能一日曝十日寒。”

“早些回来就是了。”

自家那个便宜老子可不算什么能够沉得住气的人,只怕等会醒来就会打发人来找他。

“小翠儿,今儿天气冷,可不许再去荣禧堂看热闹,就在院子里玩。”

“你高兴堆个雪人也好,跟小红打雪仗也好,要是老爷打发人找我,就告诉他去东府。”

小翠儿连连点头应承:“知道了,三爷。”

果然,贾琮刚去东府不久,连日常锻炼都还没结束,便见贾赦打发人请他去书房。

书房里笼着烧得正旺的火盆,银霜炭发出暗红的光。

黑油大案上放着几张纸,上面满满当当都是歪歪扭扭的字迹,按着鲜红手印。

旁边却摆着一个锦缎包裹,看形状像是一个盒子。

见贾琮进来,贾赦一双桃花眼里满满都是嘚瑟。

乐呵呵地招手笑道:“琮儿,快过来看看,这些是什么。”

贾琮且不去看那张纸上写的罪状,先打开锦缎包裹里的盒子。

盒子里是一方黄金大印,印纽则是一头威风凛凛的麒麟。

黄金印下方压着一叠名帖,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荣国世传家主印信。

远非贾赦自己手中的一等将军印信可比。

贾琮朝贾赦连连拱手,满眼笑意:“恭喜恭喜,爹终于成了荣国家主。”

“不过,爹,你还是要赶紧去一趟吏部,将这名帖换过。”

“最好是想个什么法子,证明原来这家主印信并不在你手中,并从前一切使用记录都与你无关。”

贾赦微愣,随即反应过来。

“琮儿,你的意思是?”

贾琮缓缓点头:“祖父去世十来年,这家主印信先在老太太处,后来又落在二叔手里。”

“二叔是个假正经,自诩人品端方的读书种子,他未必敢拿家主印信做些什么。”

“但是,咱们家那位老太太跟王氏么,那可就说不好了。”

贾母也是出身勋贵之族,史家至今一门双候,比贾赦这一等将军的爵位还高。

她要想拿着荣国家主印信整出什么幺蛾子,绝对比王氏那毒妇还要可怕的多。

一语提醒了贾赦,立即想起昔年那场血雨腥风的滔天横祸。

他便是被贾母亲手拿着荣国家主印信,跟四大异姓王诰命一起,将他生生逼进了东院。

从此蛰伏,再不得出头。

“有道理,我等会便走一趟吏部。”

“是了,琮儿你说,咱们到底要不要搬回荣禧堂?”

经过这几件事下来,贾赦再也不将贾琮当做寻常七八岁孩童看待。

跟他说话时有商有量,神情甚是和蔼。

那象征荣国家主所居的荣禧堂原本是在贾代善逝世后他就能搬入。

却被贾政那个假正经生生霸占了十来年。

重新搬回荣禧堂也算是他心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执念。

贾琮轻轻摇头:“不要。”

“非但不要搬,爹还要将荣禧堂封存起来,最好连大门匾额都改成一等将军府。”

“还有就是咱们家昔年所欠的国库欠银……”

贾赦浑身寒毛一炸!

他当然知道当年荣国府国库欠银,但贾琮不过才七八岁的孩子,他怎么知道这回事?

此事关乎莫大机密。

连贾政那假正经都未必清楚这看似金尊玉贵,赫赫扬扬的荣国府,其实尚欠国库一大笔银子。

昨日关于荣国家主印信不在他身边之事,还能用贾琮是个不世出的妖孽,能从细微之处推断而出。

而国库欠银,却绝对不能从贾府日常看的出来,这已经绝对不是单单能用妖孽来形容的事。

“琮儿,你怎么知道国库欠银的?”

贾赦眼底满是探究。

贾琮心内“咯噔”一响,暗暗叫声“不好”!

这段时间他顺风顺水已惯,终是不小心在贾赦面前露了马脚。

――被贾代善那无良老头弄来占据了原本贾琮的躯壳,这是他今生今世最大的机密,绝对不能被任何人知晓。

“爹,我要是说我上回从马上摔下来,在梦中遇见了祖父,这些事都是祖父告诉我的。”

“你信不信?”

这个时代的人大抵迷信得紧,说是祖父托梦,总比残魂夺舍要好得多。

贾赦将信将疑:“琮儿,你确定见到的是你祖父?”

“当然。”

贾琮将当日贾代善的身形相貌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贾赦深深吸了口气,掩去眼底深藏的一抹酸涩。

当年若不是贾代善用擎天保驾之功,护下了他跟贾敬,他们兄弟二人绝对不可能在那场惊涛骇浪里全身而退。

尤其是他。

“除了国库欠银,你祖父还说了什么?”贾赦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祖父说,倘若爹还是一蹶不振,来日贾府大难,必然落得白茫茫大雪真干净的结局……”

贾赦倒抽了一口凉气。

转头望向窗外满天雪花,自言自语:“到底是场什么样的大难?”

“会落得白茫茫大雪真干净的结局?”

“家业飘零?子孙流散?”

贾琮摇摇头:“具体的事我不知道,祖父只叫我提醒爹……”

他总不能将后世网上的那些猜测统统说给贾赦听。

贾赦闷闷坐在黑油大案前,一声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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