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摆在眼前,殿下还是不相信么……大闵历经四代,区区八十九年便难以继续,本座实在咽不下这一口气啊,便只好一直苟活于世!”
“所以你想取代我,恢复大闵?”
“不,我是想让殿下取代我,接手这八十九年来,我为大闵积攒的家底!让殿下成为那些人心中不死的神话!当然了,若是殿下实在不愿,我便以殿下之名恢复大闵,待到殿下有了子嗣,再将这些东西交予殿下孩子的手上……”
申小甲沉默了一小会,忽地想明白了许多事,皱眉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主子的恩情太大,我只能以一生偿还……”鬼面人忽然面向大闵昔日国都方向跪立着,俯身一拜,“百年时光,本座执棋布局,天下尽在局中,从鼓动西楚劳民修建皇陵河渠到成就桢平之治,废王削藩到划分九郡十八州,谋齐兴之乱,到纵图布鲁造反,警示神宗……开阳盛世,文治武功,四海无不归心!赵氏一族包藏祸心,私放匈奴入关,礼乐崩坏!大闵风雨飘摇,前有朱贼父子篡权,后有唐王李义、巴蜀杨文通野心博大!尤其那朱远长更是阴险狡诈!我大闵国运怎如此坎坷啊……太宗,文宗,理宗,神宗……老奴尽力了!”
申小甲咬了咬嘴唇,闷闷道,“这世道就是如此,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有哪个皇帝能万岁,也没有哪个王朝能千秋……”
鬼面人惨然一笑,转头看向申小甲,虚弱道,“本座谋划百年,却为你踌躇了十载……殿下,你确与寻常人不同,总能一针见血地道出事物的本质,或许这就是先圣者的天赋异能。所以,本座愿意给你选择,让殿下能够有机会走自己想走的路。”
申小甲细细回想这一路而来种种,确如鬼面人所言,在自己面前总会有两个选择,要么隐忍,要么反抗,要么生,要么死,又是长叹一声,眼神复杂道,“然而,我并不想选择。”
“小孩子难免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这时候便需要大人们的经验,所以本座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殿下好……”鬼面人表情苦涩地笑了笑,瞟了一眼闭目打坐的顾复,对申小甲低声说道,“本座与顾夫子打了三个赌,赌殿下今日会如何选择……”
“选择什么?”
“第一个赌,赌殿下是离开京都还是走向皇城,很明显,本座输了……第二个赌,赌殿下会不会杀了庆国的皇帝,这一回本座赢了……现在到了殿下做出第三个选择的时候,是要回到月城,还是继续和顾夫子一起谋夺天下……只不过,这一次本座想给殿下再添一条路。”
“什么路?”
“一条前无古人,可能也不会有后来者的路……剑圣在那道门上留下了一条缝,殿下也就有了这第三个选择,那或许是殿下最想要走的路。传闻,门后便是先圣者们的起源地。”
申小甲怔了一下,追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鬼面人沉沉叹道,“本座的幽冥邪功便是传自一位先圣者,其实……先圣者并非五百年才出一个,只是说五百年必会出一个,但凡事总有例外。”
申小甲口干舌燥道,“他回到门后去了?”
鬼面人摇了摇头,“他的武力最巅峰尚不及本座,如何能破开玉门……但他曾以某种奇妙的法子,偷窥过门后的情况……只说门后便是归途,但他不敢进去,害怕时间不对等,门后一瞬,此间一年,彼时他已寿命无多,经不起这样的消耗……不过,最后他死前忽然又说,门后的时间流速与此间并无差别,所以到底如何,本座也不知晓。”
申小甲想起前世种种,悄然地握紧了拳头。
鬼面人似乎看穿了申小甲的心思,叹道,“殿下若是想要选择第三条路,便要快些过去了,那条缝隙很快就会愈合,最多维持一日。”
申小甲偷偷瞄了一眼楚云桥,欲言又止。
楚云桥轻轻地握着申小甲的手,柔声道,“你若想去,那便去,我会等你,无论是一天,还是一年。”
重重地咳嗽两声,鬼面人吐出一口血沫,深深地看了申小甲一眼,“本座言尽于此,还请殿下好自为之……临行前,老奴恳请殿下一件事。”
申小甲正色问道,“何事?”
“请天子受老奴一拜……”鬼面人忽地对着申小甲拜伏下去,吐出最后一口气,“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申小甲看着鬼面人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一种悲凉来,扫视一眼重伤的顾复、女帝、罗不易三人,嘱咐闻人不语和道痴好生照顾着,深吸一口气,带着楚云桥快速来到那道玉门之前,回头看向跟来的陌春风,惊奇道,“你跟来做什么?”
陌春风扬了扬手中的唢呐和黄纸,微微笑道,“送你一程。”
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转身看向玉门上的缝隙,跃跃欲试。
楚云桥忽地拉了拉申小甲的衣角,从怀里摸出那张大红色的盖头,娇柔道,“你说过会娶我过门,现在就给我盖上这张帕子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等你过了那道门回来之后,揭开这帕子,便算是娶我过门了。”
申小甲看了看那张他亲手缝制的红色盖头,眼眶微微一热,不禁又有些犹豫起来。
楚云桥明白申小甲在犹豫什么,娇笑一声,索性自己盖上红色喜帕,慢慢在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声若蚊蝇道,“别那么婆婆妈妈的,你是一家之主。”
陌春风瘪了瘪嘴,将手中黄纸一撒,滴滴答答吹起唢呐来。
申小甲咬了咬嘴唇,目光忽地坚定下来,低声道,“我就进去一下,只杀一个人,很快就出来……”
说罢,申小甲高举火刀,勐然插进玉门上的缝隙,奋力一扭!
玉门陡然间亮起刺眼的白光!
白光褪去后,申小甲也消失不见了。
时间缓缓流逝,曲终。
玉门之后,申小甲呆愣原地,他看见这辈子以及上辈子都不曾想到过的画面,无数颗沙砾堆积在无尽黑暗中,每一颗沙砾里都有一个平行时空的世界。
佛说,一花一世界。
原来,一沙也是一世界。
申小甲看见了前世那个世界,一咬牙,跃了进去,却忘记了标注庆国的那个世界。
他又回到了那个满是毒烟的废弃工厂,那个沙坑之下。
时间竟是仍旧停在他死亡的那一刻。
他看见了自己前世的躯体,如若是十年前,他必会毫不犹豫地回到那具躯体里,凭借自己此刻的武力,绝对能跳出沙坑。
但他并没有那么做,他只是像一缕孤魂般飘出了那间工厂,然后转角遇见了他想杀的那个人。
只可惜,还未等及他出手,一辆汽车撞了过去,碾碎了他的仇敌……
无奈地笑了笑,申小甲返身回到沙坑,开始寻觅庆国的那颗沙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他满头大汗时,方才找到了那一粒只剩下半条缝隙的沙砾。
申小甲慌忙钻了进去。
玉门白光再闪。
然后,他满脸欣喜地回到了庆国。
回到了勇信殿下。
看见那一具盖着大红色喜帕的粉衫骷髅。
申小甲身子一僵,双肩微颤地走了过去,轻声呼唤道,“云桥……我回来了……”
红粉骷髅没有回应。
申小甲缓缓坐在石头上,将红粉骷髅揽入怀中,泣不成声道,“云桥……我回来了……我回来娶你过门了……”
红粉骷髅依旧没有回应。
但楚云桥回应了申小甲的话,她挎着一篮萝卜青菜,扭步走长长的地道走了过来,盯着抱着骷髅的申小甲说道,“脏死了,你这个月都不准抱我!”
申小甲立时一愣,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确认不是在做梦,惊奇道,“云桥,你没死?”
楚云桥都着嘴道,“你这么希望我死吗?也对,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
刚说了半句,楚云桥的嘴便被堵上了。
????????????????被申小甲的双唇堵上了。
良久之后,那唇与唇才慢慢分开,两人十指紧扣,缓缓朝着地道之外走去。
“我以为两边时间流速相差太大,一眼万年呢……吓死我了,谁出的这馊主意?”
“当然是春风了,你觉得我有这么无聊吗?”
“等我逮着他,必要将他的屁股打开花!所以,我到底去了多久?”
“一天一夜。”
“那骷髅是谁?”
“听说是某个死在勇信殿里的太监,生前长相还算俊美,你不亏。”
“呃……别说了,我想吐。”
“想吐的应该是我才对,男人可无法受孕。”
“你有身孕了?”
“没有,但昨晚我受到桃娘来信,她有了……所以,你需要努力,在这方面,确实输给了绿袍儿。”
“走!咱们这就回月城生儿子去!”
“急什么,皇帝还在大殿里等你,说是有话要与你讲……”
恰巧此时,一名太监此时也快步跑到了申小甲面前,唯唯诺诺道,“侯爷,陛下有旨……”
申小甲牵着楚云桥的手径直走出宫城,瞥了一眼那名太监,冷冷道,“我与他已无话可说,告诉皇帝,我身上还有一张昭雪令,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说完这句,申小甲便大步流星地走向早已在宫城外守候多时的陌春风,抱起楚云桥,跃上路旁的那辆牛车,狠狠扬了一鞭子,喝道,“回家!”
日升月落,时光缓缓流逝,一晃已过去三月。
天启十年冬,京都下了一场雪。
这是天启十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以往早了一些。
黑夜像潮水般退去,晨曦亮起。
城中的屋瓦皆被白雪覆盖,一片皑皑,极为洁净。
昨夜有清风自远方来,城外的大鸣湖沉默不语。
因为如今的大鸣湖下没有什么水母,也没有暗流,更没有火器制作工坊,故而安静。
忽然间,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在雪地上留下两条长长的直线。
马车上的长公主捂着嘴娇笑连连,而坐在她对面的棋痴轻轻地摆下一枚白色棋子,却是一脸凝重。
长公主饶有趣味地盯着那枚棋子道,“这就是你们这些聪明男人的弱点,你是这样,申小甲是这样,我那哥哥也是这样……所以我不需要多做什么,他会主动跳出来设计,而且他极为自大,还会将计就计……什么混账玩意,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在玩,哪有什么诡计!湖里哪来的龙王!”
棋痴自然知道长公主说的他是谁,但身为刚刚投效过来的谋士,还是少说话多做事紧要,所以他并未接话。
长公主得意洋洋地摆下一枚黑子,指了指手边的圣旨,笑道,“怎么样?我说过我会回来的,这座城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就在此时,马车突地停了下来。
马车前方十步之外,雪白的地面上多出了两双脚印。
两双脚印属于两个人。
一个不断咳血的老瞎子,一个满面寒霜的短发少年。
老瞎子拄着一根木棍,短发少年手里拿着一把刀。
老瞎子说,“她就是老蜘蛛之前拜托我杀死的那个不会武功的女人……二十余年前,晔城出了匪祸,老蜘蛛的老婆孩子尽数死于那场祸事之中,匪首是长公主身边一名随从……小芝是他绑来的,本想着杀了泄愤,却养成了自己的宝贝孙女。”
少年说,“他就是京都那一场闹剧的幕后黑手,今年七月绿袍儿杀了他的朋友武痴,于是他开始处处设计,想要置我于死地,让绿袍儿也体会失去朋友的痛苦,这就是我和他的恩怨。”
老瞎子点了点头,“很好,你杀你的,我杀我的。”
少年笑了笑,“你还能杀人吗?”
“手中有箭,便能杀人。”老人扔出了手中的木棍,那木棍飞旋之间,木屑渐渐脱落,化为一支长长的木箭。
“我有一刀,也能杀人。”少年向前踏了一步,对着马车怒噼一刀,刀光穿透风雪,穿透马车木板,斩进马车内。
于是,两道鲜红从马车里洒了出来。
少年和老瞎子转身离去,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鸣湖畔。
这一天的风雪很大,大到完全遮盖了那辆破破烂烂的马车,聚起了两座不高不矮的雪堆。
大雪停下的那一天,少年抱着老瞎子的尸身回到月城外的小山谷,将其埋在老曲的衣冠冢旁,然后回到了温暖的屋子里,对刚刚呕吐完的美少妇吹嘘这一趟买卖挣了多少银钱,带回来多少土特产。
也就是在这一天,两只白鸽落在了这间山谷木屋前,咕咕咕地诉说什么。
少年推开木门,将两只白鸽抱进屋内,解下鸽子腿上的竹管,取出里面的纸条,盯着上面“苗疆”和“西漠”两个词沉吟许久。
美少妇娇嗔道,“你才回来,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不能再走,怎么着也得陪我生完孩子再走……”
少年嘿嘿笑着,连连点头,却是取下了挂在墙上的火刀,轻咳一声,笑道,“媳妇,你今日吐得厉害,我去给你打两只野味补补吧……”
说罢,不等美少妇作出回答,少年便推门而出,迎着风雪,挎着火刀,深一脚,浅一脚走向远山……
本书完
ps:一口气写完结局,心中还有许多遗憾,但人生就是这样,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候,原本还想着写几个番外,比如楚墓、藏剑山庄、唐国这三个,只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留待他日吧。或许,哪天这本书能受到更多人的喜爱,那时我再写第二部时,便加几个这样的番外。
临别感慨万千,终究只剩一句……申小侯爷,江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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